“抑鬱啦?”沈無寒和金浙麵麵相覷。這一陣子沈無寒和金浙緊盯沙莎和貪官範誌勇的電郵往來,外加對範誌勇的背景調查,逐漸勾勒出這個貪官的形象。
範誌勇四十三歲,已經是鐵路係統正廳級幹部了。從照片和視頻上看,範誌勇身材中等,微微發福,臉色白淨,戴著金絲邊眼鏡,發際線後移,鼻寬唇厚,眼睛白多黑少,眼球外凸。他老家溫州,從小跟著父母在北京生活,一路學霸,畢業於全國排名頂尖的高中和大學,之後仕途順利,一路高歌猛進。對比沙莎的生活軌跡,他們倆應該是在廣東沙莎大學母校的活動上認識的,當時範誌勇在那邊進修。後來家庭出身普通的沙莎自費去外國留學,學成之後在香港買房定居,過著金絲鳥一般的貴婦生活,應該都和範誌勇的資助相關。
“搞婚外戀好似特工活動喔。”沈無寒吃吃地笑。“常年下來,又要偷情,又要偷錢,如今還想著偷運資金,這個範姓江湖大盜,估計是壓力太大了吧?要是我也抑鬱了。”
金浙沒說話。“婚外戀”這幾個字對她來講,聽一次就仿佛被燒紅的烙鐵燙一下。當年母親和父親警局的朋友搞婚外戀,被父親捉奸在床,憤怒拔槍射擊的往事,在金浙的心裏已經沉底,可是永遠不會消亡。父親沒有傷人,可是卻飲彈自盡。從那之後,她再也不見母親了。她認定殺死父親的凶手是她和她的情夫。在年幼的金浙模糊的記憶裏,父母之間也有很多溫情的鏡頭。可惜他們漸行漸遠,終日拌嘴吵鬧,直到鬧出人命來。金浙的人生打那時候開始就坍塌了一塊,埋葬了對親情的依賴,埋葬了對愛情的憧憬,也埋葬了對“忠誠”兩個字的信任。
“……真的係抑鬱了喔。都要沙莎去美國買藥噶……哎?大佬,你靈魂出著殼咯?”沈無寒伸過頭來查看金浙緊繃的一張臉。
金浙回過神兒來,抬眼正好對上沈無寒關切的眼神。恍惚間,這張臉有點陌生:沈無寒總是嘮叨自己自從參加集訓、來香港天天陪金浙跑步,皮膚黑了很多,其實金浙觀察,他就是那種隻能曬紅的類型。不過,雖然還有一點點書生氣,可是如今的警惕機敏和擔當感讓他看起來比當初第一次見麵的時候成熟了不少。原本他鬧著要把長發留起來的,可是金浙批評他,說他們的形象越是沒特征越好。不然很容易被指認,比如說“一個長發青年男子”……於是,沈無寒保持短發,但是前麵一撮留長了一點點,帶著他倔強的、不願隱退的藝術範兒。
“除了等,也沒別的辦法了。”金浙眨眨眼睛,進入工作狀態:“通常他這種狀態也會很焦慮的。一點點風吹草動就嚇破了膽。我看還是不要打草驚蛇吧。鱷魚那邊的情報顯示葉叔和北韓樸先生的來往還沒斷。葉叔航運也一直厲兵秣馬,希望鱷魚能借此機會摸清航運這一塊更多的內部情況。那個秘密貨倉始終沒有任何消息。”
“也許等北韓人的貨從北邊過來,會送到秘密貨倉吧?”沈無寒說著又把目光拽回到屏幕,手指在鍵盤上翻飛,屏幕上一行行代碼快速滾動。“我最近在盯大香港地區貨運卡車公司的出車情況。葉叔他們有自己的車隊,但為了掩人耳目,也很可能用其他公司的。”
金浙眼睛一亮,說:“對啊!但我認為,葉叔一向謹小慎微,他很可能有另一家公路貨運公司。這個鱷魚都未必知道。如果是這樣的話,掌握這個車隊動向,也許可以追查到秘密貨倉。犀利!”
沈無寒扭頭一笑,說:“就等著大佬誇讚我哈。怎樣,今晚你請客?”
“你就知道吃飯!”
“邊個話食飯?你請我睇戲。”
“什麽戲?”金浙沒反應過來,香港人說“看戲”,很大可能是“看電影”。
“竊聽風雲2!”沈無寒眼睛發光地說。
“嗬嗬,估計你現在去看,會發現漏洞百出的。”金浙笑了起來。
“那就去看穿幫咯,很好玩的。大佬,收工咯,放鬆下。”沈無寒麻利地關了電腦,拉起金浙,說:“行(音航)啦!我請你食飯!”
金浙被他拽起來,無可奈何地笑了。來香港半年多,她看的電影、吃的餐館、逛的商店、走的步道,比起過去二十年的總和還要多。
“今夜要打風咯,一號風球。帶傘!”沈無寒抓起門口的大傘,開門走出去。
金浙跟著他上電梯、下樓,在身後看他穿著鬆垮的白T恤衫、大短褲,光著腳穿波鞋,忽然仿佛認識他一輩子了。
果真下雨了,金浙沒有分毫的遲疑,站在了沈無寒撐起的傘下。那把傘是紅白藍三色間隔的圖案。沈無寒一旋轉,那傘看起來就是灰蒙蒙背景裏的一個彩色棒棒糖。讓人看了安心——帶著說不出理由的甜味。
電影開場,兩人先是嘻嘻哈哈竊竊私語地探討“技術問題”,後來情節展開,涉及好多金融知識,他們就開始聚精會神了。看完之後外邊的雨停了,風很大。
沈無寒看了金浙一眼說:“唉,早知道多帶件衫。”
金浙笑了:“我不怕冷。不像你姐嬌氣。”
“嗯。你看電影也太專心。”他佯裝失望地搖搖頭:“本來期待你會靠在我肩頭睡著呢……”
沈無寒說完就跑。哪知金浙並沒有追,而是扭頭往另一個方向走去。她的心有點亂,她不知道追上他之後要如何。
一眨眼,沈無寒反追了過來,嬉皮笑臉問:“食宵夜?”
“煲仔飯。”
“O啦!”
他們並肩去最喜歡的大排檔。路過一對市井夫妻在吵架。女人握住一隻拖鞋,歇斯底裏地哭叫。男人握住另一隻拖鞋,指著女人鼻子大罵:“八婆!下賤!”
金浙忽然想到,如果當初父親能破口大罵,或者對麵前的奸夫淫婦大打出手,也許他不會那麽快那麽決絕地向自己開槍吧。
父親沒有死在當場,而是重傷後幾天死在了醫院。年幼的金浙至今記得,有人竊竊私語,說父親其實是不想被救活。
父親是有遺言的。他在金浙耳邊說:“你好好的,將來當警察,抓壞蛋。不過,壞蛋是抓不完的。很多就在我們中間……”
金浙從小就想當警察——像父親一樣。所以她一路拚命向上,要當最厲害的警察,抓最大的壞蛋。而生活中間,普通人中間的壞蛋,她不敢去看,不敢去想。她怕一旦認真,那些壞蛋就會密密麻麻地露出來真麵目——-可能原本是和善的鄰居,是本應該善良的親戚,是有著英俊外表的同事,是口口聲聲一生一世的愛人……
“很多就在我們中間”,父親的遺言仿佛一道魔咒。
“哎,想什麽呢?還在琢磨電影裏的金融犯罪?”沈無寒碰了碰金浙的胳膊。
金浙如夢初醒般扭頭看了看沈無寒,點點頭,說:“嗯。”
“我也在想呢!”沈無寒亮眼發亮,說:“Faith Lee逃走,很可能偷偷轉移了資產。那麽我們追著她的錢,也許就能找到她的人。還有還有……”
“你要加班啊?”金浙笑了。
“有冇加班費?”沈無寒也笑了,但很快正色道:“我最近回憶和立夏最後一次通話,當時她就說她小姨在搞區塊鏈。我查了Faith在舊金山的生意往來公司和個人,Bingo!一個專門搞這個東西的公司和她有很多接觸。”
金浙一時沒有反應過來。
“這東西搞一次就會上癮,如果她繼續搞,就會有動靜的。”沈無寒興奮地說:“那個公司的組成人員很有趣——年輕,名校畢業,華爾街有工作經驗,來自中國大陸、香港的留學生居多。目前他們和高等院校的很多著名教授的實驗室也展開了合作關係。”
“要幹什麽呢?”金浙還是不解。
沈無寒耐心地解釋道:“轉移資金。或者說為了將來轉移資金搭建金融架構。於公於私都有可能的。”
“那麽這次範誌勇會不會也走這條路?”
“真聰明!”沈無寒笑了:“他目前還沒意識到這種可能。或者說,目前這種架構並沒有太多成功案例。畢竟還要找離岸銀行出金。一般人做不到。”
“你是說,如果原本在離岸銀行係統就有很完善的金融關係網的個人或者公司,比較容易做到?”金浙幹脆停下來腳步。
沈無寒猛點頭。“這意味著那些人如果接觸到範誌勇,而且手裏有成型的區塊鏈,還有成熟的金融關係網,很可能要橫刀奪財,把這單生意搶走。”
“你認為Faith Lee投靠了那個神秘組織,而現在正幫他們組建新的金融架構,包括區塊鏈?這次很可能拿範誌勇的錢試水?”金浙的眼睛忽然睜得老大,白皙的臉龐騰起一層興奮的紅雲。
“我分析的靠譜吧?”沈無寒開始得意了:“電影沒白看吧?”
金浙剛要開口,沈無寒搶話道:“上次小無人機跟蹤沙莎遊艇的估計也是這批人。而且從水母捕捉到的跟蹤器的分析來看,這批人很可能和北邊也有聯係。就是所謂的黑白通吃,神通廣大。”
“那麽他們拿下範誌勇不是很容易?”
沈無寒搖頭:“範誌勇估計很怕他們把自己當獵物送給政府了。”
“你覺得他們接觸過範誌勇沒有?”
“嗯……”沈無寒低頭,搖搖頭:“不知啊……”
“難道範誌勇抑鬱了,是因為有人側麵威脅過他?”金浙一把抓住沈無寒的胳膊,說:“咱們多快可以搞個區塊鏈?”
“啊?”沈無寒猛搖頭:“來不及喔。”
“可以搞個假的啊。鱷魚可以提出新方案。也許比以前的雞尾酒洗錢計劃更有吸引力呢。”
金浙熱切的目光讓沈無寒走神兒了。他心裏不由自主地說:果真崇拜是對男人最好的撒嬌啊……
“你倒是說話啊!”金浙拍了沈無寒一巴掌。
“噢!我在想,時間恐怕不夠。目前最為重要的是推動範誌勇行動起來。這個混賬抑鬱個老豆啊?”
金浙忍不住笑了。她點點頭,說:“我打報告,你有時間就開始追蹤Faith Lee可能的資金路徑。同時,咱們搞個策劃,推一推貪官。”
“是,大佬!”沈無寒用力點頭,然後立馬問:“可以吃飯了沒?我都要餓殘了!”
“走啊,我請客。”金浙心裏一掃這大半天的悶氣,連腳步也輕鬆了起來。
時值八月,南加州又幹又熱,穀雨越發感到了焦躁。減刑提前釋放囚犯和增加假釋犯名額的工作繁複而緩慢,Bob每天忙得不可開交。Tito走了,他身邊的老頭子也走了,不少穀雨相熟的輕罪犯也走了。可他的情況依舊沒有改變。立夏也依舊沒有音訊。
回首過去的2011年,世界動蕩不安:中東和北非政變內亂不斷,利比亞的獨裁者卡紮菲被處死;歐洲陷入債務危機;中國和東盟各國在東海領土歸屬問題上時有爭端;日本大地震引發海嘯,福島核電設施發生核泄露;藏匿於巴基斯坦的基地恐怖主義頭目本-拉登被美國擊斃,造成美國與巴基斯坦關係破裂……
沈無寒發過幾次電郵給穀雨,隻有一兩句話——問候和保證——“我依舊在努力中”。
穀雨結束了暑期課程,修完了本科學分,拿到了文憑。而Teresa則要開學了。她給穀雨寄了一張明信片,照例寫著穀雨入獄時間的計時數字。這次的明信片上麵,她密密麻麻寫滿了中文:
“我喜歡香港,她喚醒了我身體裏的華裔血液。我好像沒有告訴過你我的中文名字吧?我在盛夏出生,媽媽說是’大暑’這個節氣,而她祖上四川,所以叫我“蜀葵”。蜀葵是一種花,你聽說過嗎?也叫一丈紅。傳說明朝日本特使來到中國,見到蜀葵,曾經作詩說’花如木槿,葉比芙蓉’。
“看來,蜀葵沒有木槿漂亮,沒有芙蓉高貴。但是蜀葵好養活,花語是忠誠、信任和夢幻,也有人說是’很高興認識你’。在日本,’葵’的花語是遠大的誌向。我喜歡!我的日語名字是江川陽葵。日語葵的發音是Aoi,聽起來是否像是’愛’?
“然後我那智慧的父母,找到了合適的英文名字(其實是希臘語來源)——Teresa。希臘語就是Summer。
“我因此熱愛夏季,這個萬物蓬勃的熱烈的季節。我想你也是吧?也許你我的緣分就是名字注定的。
“也許,你的生命裏有一個極為特殊的、刻骨銘心的夏季。可是,人生很長,隨著歲月長河往前走,也許是唯一的方向。而且人生不僅僅隻有一個夏天。
“我會在下一個夏天等著你……”
穀雨放下明信片,心裏對Teresa說:對我來講,生命裏的夏天隻有一個。我哪怕在時間長河裏逆流而上,也要找到她。
~~~~~~~~~~~~
故事純屬虛構,可能成功的P原創作品,未經許可請勿轉載!
穀雨跟夏就是有緣分,Teresa就是summer,可可的構思太巧妙了,又多了一個考驗穀雨鍾愛立夏的小插曲。Teresa的中文名是蜀葵,特意去Google搜了一下,一株花的那種,我家後院曾經有過,沒見她第二年再重生。花語忠誠寓意不錯。可可創作愉快!
沒想到金浙的身世也這麽坎坷,怪不得她總是有心結。Teresa名字的安排,很巧妙,注定Teresa和穀雨的關係不一般,當然,穀雨心中的立夏就一個。
可可的構思,無敵。。。。
Teresa就是Summer?哎呀,那怎麽能幫穀雨快點搞清呢?著急了:))
結尾看得好激動,“蜀葵好養活,花語是忠誠“,還真不知道長啥樣,但見花語,就想找來看看。“本來期待你會靠在我肩頭睡著呢……——哎呀,這都基本說明了,金浙咋還端著呢?
“眼睛白多黑少,眼球外凸“——就這幾個字,鼓鼓的三白眼(四白眼更嚇人,還是減少一白吧)的特征就出來了,給可可點讚!
兩隻小蟲:是“由”英俊外表的同事;而且人生不僅僅隻有一“天”夏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