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歲半的夏露梳著兩個羊角辮兒,上身是一件胸口繡著一條小船的黃色小褂子,袖口卷起,露出來細細白白的兩條手臂,下身穿著棕色和米白格紋的布褲子,褲腳高高吊在小腿上。褲腿膝蓋處是青蓮打的補丁----看上去是兩個棕色小熊頭。露露這會兒正雙手握著一把小木槍,一本正經地放在胸前,站在小床上大踏步,扯著嗓子唱:“向前進,向前進,戰士的責任重,富魚冤仇深......”
青蓮聽著她模棱兩可的歌詞,看著她一本正經的樣子,不由得哈哈大笑,引得旁邊抱著兒子的二姨青竹也笑起來。
“古有花木蘭,姨夫去從軍......”露露接著唱,但是看到台下三個觀眾,笑噴了兩個,於是臉紅了,聲音越來越小。“今有娘子軍,吭哧為人民......”
“露露怎麽不唱啦?挺好的,挺好的。”青蓮忍住笑鼓勵她道。
露露眼淚汪汪地,撅起小嘴,低頭不出聲了。
這時夏建勳從廚房走出來,端了一大碗“亂燉”(東北菜,通常是豬骨頭、白菜、土豆、玉米、粉條之類的燉在一起)放在餐桌上,看著女兒一副受委屈的樣子,好生奇怪。
“怎麽啦這是?露露,誰欺負你了?”夏建勳走過去摟著女兒的小肩膀,問。
“爸爸......”露露立刻勾著爸爸的脖子,哭得驚天動地。夏建勳一把將寶貝女兒抱了起來,讓她趴在肩頭,嘴裏哄著:“呀喲喲,忽然就打雷下雨啦?到底怎麽了?看看,爸爸給你做了什麽好吃的?”
青蓮站起來,半笑半嚴厲地說:“夏露,你也太嬌氣了吧?我們什麽都沒說,你撒什麽脾氣啊?”
露露臉上掛著淚珠,偷偷看了一眼媽媽,往爸爸身上又靠了靠,不敢出聲。
“好了好了,你別嚇著孩子。”夏建勳笑笑說。
露露聽見爸爸和她站在一邊,於是抗議一樣咧開嘴接著哭。
“你還沒完了?不許哭了,再哭沒飯吃!”青蓮怒了。
夏建勳沒說話,但是眼睛瞪得老大,狠狠地無聲譴責了青蓮一下。青蓮看了,生氣地扭身去拿碗筷。青竹抱著兒子過來,低聲說:“姐夫別生氣,大姐剛才跟我說了科室裏的事情,心情不好。”青竹摸了摸露露的頭發,說:“露露乖,來,二姨給你把小辮子梳梳好,戴那個毛線球的藍辮繩好嗎?”
看到露露安靜地讓青竹梳頭,夏建勳到廚房裏找青蓮,隻見她拿著抹布,站在水池邊發呆。唉,青蓮又瘦了。這兩天是她的生理期,經血也多,肚子老是寒痛,難怪脾氣不好。夏建勳暗自歎口氣,走過去摟住青蓮的肩膀,低聲問:“不舒服了?要不要去躺會兒?還是先吃飯?”
“老夏......”青蓮沒動,低頭說:“小董死了。那個護士,我告訴過你的,有高血壓、心髒也不好,還懷孕了。可是他們主任不給休假,說要人人上火線,不可以提前休息。結果......人就沒了。孩子還有三個月,也沒了......”
“天,什麽時候的事情,你怎麽沒告訴我?”夏建勳心裏難過,把青蓮摟進懷裏。
“前天的事。你那麽晚才回來,昨天又跑那麽遠去找一點肉骨頭,我......”青蓮真的是心疼丈夫。這一年多,他被貼了好多次大字報,寫了無數次檢查。倒並不是被抓住了什麽大問題,多數時候是因為仗義執言,或者批鬥別人不積極,態度不好。好在後勤部很依賴他搞物資的能力,如果沒有他的堅守,餓肚子的就太多了。頭一天,他和青竹的丈夫鄭亮騎車來回兩個小時,去鄉下找雞蛋、豬骨頭,說是給大家補一補。剛到家又被拉出去參加什麽緊急會議,學習最新的中央精神,回家都快半夜了。
“你瘦了。”青蓮看著夏建勳的雙頰都陷下去了,心裏難過。
“沒有啊。再說了,不是有錢難買老來瘦嗎?正好。”夏建勳說:“吃飯吧,我還給你熬了骨頭湯,加了些山裏人偷偷賣的補血的草藥。露露的湯是另外單做的。”
青蓮點點頭。
於是一家人坐下來吃飯,份量比平時多一點,但是大人都不敢放開肚子吃。1959年開始的自然災害,加上蘇修卡脖子,老百姓家家戶戶都勒緊了褲腰帶。農村的情況慘不忍睹,普通城市居民一個月平均十塊左右的生活費,但是有錢也買不夠食物。
“聽說蘇聯專家都撤走了?”青竹說。“老鄭他們說廠子裏有點措手不及。”
“嗯,撤得很急。也有個別沒走的。院領導親自去安撫照顧。劉院長和謝政委真的是了不起的領導,年輕有為,事必躬親,他們擋住了好多壓力,才保住了一批老教授。要不然第二次教改還不知道要鬧到什麽地步呢。”夏建勳歎口氣:“不過,今年秋季要開始搞組織推薦入學了。我要被抽調去招生辦。真是傷腦筋。”
青蓮一邊給露露盛湯,一邊問:“推薦?那不是你們就輕鬆一點了?”
夏建勳早就停了筷子,抱著雙臂苦笑了一下:“那要看是怎麽推薦的,推薦了什麽人啊。我估計,要塞進來的太多了,可是誰也得罪不起。院領導私下找我們開會,都愁死了。”
“哈軍工不是剛挨批了嗎?說是走白專道路的典型。還有那麽多人想來念書?”青蓮問。
“哈軍工是毛主席很看重的第二個黃埔,當然這個光環還是很多人想得到的。走關係、通路子的現在就開始了。還有好多,是根本不需要走關係的,聽聽他們父母或者親戚的名頭,哈軍工就不敢搖頭。”夏建勳喝了一口白開水,搖搖頭:“我搞了那麽久招生,還沒見過這種架勢呢。唉,真的還是在後勤部好,雖然沒有大米白麵,隻要能開鍋吃大碴子,大家也感恩戴德。”
“對了姐夫,鄭亮說哈軍工會去打麅子?”青竹問:“這麅子是啥東西啊?”
夏建勳放下茶缸,苦笑道:“你們消息還很靈通嘛。就為這打麅子,我被貼了大字報,寫了檢查。”
“啊?什麽時候的事啊?你怎麽也不告訴我?”青蓮問。
“嗨,春天的事情。那時候大家餓壞了,想肉唄。都說‘棒打麅子’,聽起來很容易,而且它們數量很多,生存能力和繁殖能力都很強。有一批人就想一停了雪就去打麅子。可是,麅子有個特點,就是要開春之後,公麅子才會發情,母麅子受精成功,懷上小麅子,能讓成熟的小麅子在母親體內休眠一段時間,避開沒食物的艱苦期,等到了六七月份,吃的東西多了,再把小麅子生出來。可以大大提高存活率。”夏建勳給大家解釋。
露露眨眨眼睛,問:“什麽是受---精?”
幾個大人憋著笑,不知如何回答。還是夏建勳腦子快,說:“啊,就是被嚇壞了。受驚,和受涼那種‘受’一樣的意思。”
露露沒明白,接著問:“為啥說是傻麅子?”
“就是傻唄,還特別好奇。據說它們受到攻擊,會炸尾巴,一下子屁股上就出現一團白毛,可以通知同類快跑。它們也跑得很快,但是跑走以後,會再回去看看出事的地方。還有就是喜歡光。車燈,手電光,都能吸引它們看半天。再有就是一害怕就把頭埋進雪裏。就這樣......”夏建勳一邊說一邊模仿麅子,逗露露開心。
“你還沒說為啥你被批評了?”青蓮問。
“唉,那批人啊,太不講科學。那個時候打麅子,會影響麅子繁衍後代的。一下子都打死了,明年後年怎麽辦?得到了秋天才好打獵。而且不應該打小麅子。”夏建勳歎口氣:“其實麅子挺可愛的。特別大的眼睛,看著很單純天真。他們跑得很快,天敵不多。人啊,是最會吃的。什麽都吃。天生萬物以養人,人無一物以報天。”
“你呀,別在外邊亂說了。要不早晚被打倒。”青蓮說。
“打倒地主婆!”露露插嘴。
大人詫異地看了孩子一眼,都沒打算和她掰扯。在家裏,在孩子麵前講話,也得小心了。
“我要打麻雀!”露露喊道。
“好好,你吃好飯,就帶你打麻雀。”青蓮哄道。
1958年開始,全國人民根據中共中央發出的《關於除四害講衛生的指示》,投入到轟轟烈烈地“除四害”運動中。老鼠、麻雀、蒼蠅、蚊子早在1956年就已經成了消滅對象。到了1958年,定下來十年之內的消滅期限。
於是,老老少少都行動起來。各種單位、各級部門都有指標。連幼兒園的小孩子都追著打蒼蠅,然後收集蒼蠅屍體,第二天去找老師換小紅花。各地也出現了用炸藥轟麻雀,拿蘿卜根充當死老鼠尾巴交差的事情。
但是,消滅了麻雀,造成了大量蟲災,嚴重影響糧食產量,造成饑荒,也給了大躍進拖了後腿。於是,在很多農業專家和科學家的極力反對下,1960年三月,黨中央領導決定用臭蟲換掉了“四害”裏的麻雀。但是,那些當初反對打麻雀的科學家,因為鬥膽進言,在幾年之後也被“秋後算賬”了,那是後話。
青蓮手巧,用硬紙板剪出來麻雀的形狀,又仔細畫上羽毛,背後貼上紙板支架,於是成了可以站在那裏的麻雀。夏建勳給露露用鉛絲做了小彈弓,讓她瞄準“麻雀”射擊。打麻雀是露露特別喜歡的遊戲,通常是一家三口進行“射擊比賽”。今天玩了幾個回合之後,露露撒嬌道:“媽媽,我要打麅子!”
青蓮笑了:“好,等你爹打了真麅子,我看看長什麽樣,就給你做一個,好吧?”
“好好!爸爸快點去打麅子!爸爸媽媽都是神槍手,我也要當神槍手!”露露興奮得小臉發紅,小腳丫並齊了在地上跳,小辮子上下飛舞,讓青蓮和夏建勳看得眉開眼笑的。
無論外麵的世界如何荒腔走板,無論即將迎接的是多麽駭人的風暴,他們關上門,自家屋簷下尚能有老少歡笑,那麽還是人間值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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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純屬虛構,原創作品,未經許可請勿轉載,謝謝!
狠同意:)
看來可可小時候真的在哈爾濱生活過:))
“棒打麅子瓢舀魚野雞飛進飯鍋裏”和“東北亂燉”的恰當使用,都讓我看到了可可渾厚的生活底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