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所長對夏建勳很照顧,但是在明麵上啥都不敢表現出來。他偷偷給夏建勳塞了一個雞蛋,讓他就著開水趕緊吃。青蓮在夏建勳的行李裏放了不少藥,還有拆線的小剪刀、消毒劑,生怕他額頭上的縫合處不好好拆線會留下傷疤。丁所長怕這些東西被別人抄出來,就搶先親自檢查。
夏建勳還是發起了高燒。第二天被人架著上了車,一路迷迷糊糊地昏睡。下午又被人架著下車進屋,放到床上。傍晚的時候,他醒了,看見麵前一個年輕女人和一個老頭子在昏暗的燈光裏盯著自己。
“夏同誌,你總算是醒了。”老人說。
“老夏,你還記得我們嗎?”那個三十上下的女子問。
夏建勳搖搖頭,頭痛惡心,意識混沌。
“我是當年給你們帶路的小花呀。這是你們救過的二柱子他爹。你和那個女軍醫還救了另一個人的。後來你們倆讓泥石流給埋了。”
“喔,是你們!”夏建勳笑笑說:“沒想到啊。那個女軍醫,後來成了我的妻子。我真是和你們有緣份。”
“真的啊,太好了。我們水壩村的老少都記得你們。”小花說。“我現在是二柱子的媳婦。這是我公公。”
“還有別的下放到你們村的人嗎?”夏建勳問。他撐起自己的身體想坐起來,小花馬上給他背後又塞了一個枕頭。
“有。老老少少一共十二個,加你十三個。”二柱子他爹說。
“平時就是組織學習,參加勞動。你放心養病。看你傷得不輕啊。唉......我們村裏離大路遠,稍微消停點。還有啊,就是等開春,你們就要參加修路了。冬天要開山、鑿石料。”小花遞給夏建勳一個豁了口的搪瓷缸,裏麵的水冒著白汽,蒸騰著夏建勳的眼睛。
“謝謝你們!”夏建勳說,感歎命運待他不薄。他喝了幾口水,腦門上開始冒汗,感覺舒服不少。
“你先在我們家休息,等明天勞改點那邊騰出地方,給你搞好鋪蓋再搬過去。”小花說。“先喝點大碴子粥,然後睡上一覺,多睡睡就好得快。”
夏建勳喝了粥,捂著肋骨上的傷處,起身慢慢走動,打開行李包,找出來藥品服下。在行李裏麵,他看見了一張對折了幾次的紙條,展開一看,是青蓮秀氣的字跡。很明顯,她寫得匆匆忙忙:
“建勳,千萬保重自己。別為我們擔心。我相信再苦的日子都能過去。我和露露等你平安歸來。”
紙條裏包著一張他們三人的合影。那是十一國慶節拍的:夏建勳和青蓮穿著舊軍服,露露穿著一件格紋上衣,每個人胸前都戴著一枚毛主席像章。三人的腦袋湊得很近,臉上都掛著笑容。
夏建勳在昏暗的燈光裏,看著似乎能閃閃發亮的照片,兀自用力點頭,好像是在對青蓮和露露保證:等著我,一定完好無損地回來!
露露被送到了沈陽鍾常玉和肖冉家裏,他倆聽聞夏建勳的遭遇,怒火中燒。肖冉安慰青蓮說:“現在太亂了。劉院長都成天被揪鬥、遊行。等局勢穩定一些,我們一起想辦法。夏建勳是人才,不能就這樣廢了。”
鍾常玉私下拉著青蓮的手說:“你自己多保重。露露在這裏你放心。借讀手續都辦好了。老夏的考慮是周全的。露露在哈爾濱上學,會被小朋友欺負的。我們雖然沒孩子,但我們是看著露露長大的幹爹幹媽,不會虧待她。另外,謝政委的孩子們也經常來我家,他們也會帶著露露的。”
“我真的是擔心老夏。這麽冷的天,鄉下條件又那麽苦,他一身的傷......”青蓮說著就開始掉眼淚。
鍾常玉拍拍青蓮的肩膀,歎口氣說:“本來不打算告訴你的。唉,潘慧雲的愛人被整死了。她要戴罪立功,整天在病房裏忙進忙出,家裏還有個傻兒子......還有,咱們同期去坦桑尼亞醫療隊的一個男生出車禍死了。”鍾常玉眼淚汪汪地看著青蓮道:“能活著就不錯了。”
青蓮告別了女兒和鍾常玉夫婦,坐上了回哈爾濱的列車。看著窗外白茫茫的大地,眼前盡是露露忍住哭泣的雙眼。她忽然想起來第一次踏上東北大地的情形。那充滿了離鄉之苦和對未來熱望的歲月啊。那時候,她的心都掛在朝鮮戰場的開淼身上。現如今,她的心跟著丈夫,去了山高水遠的苦寒之地。想到他戎馬一生,居然讓這群沒見過世麵,沒立過功勳的乳臭未幹的紅衛兵給整成這樣,青蓮心裏憤憤不平。
剛剛回到哈軍工,還沒喘上幾口氣,青蓮就被叫到了急診室。幫忙搶救了幾個病人之後,青蓮拖著疲憊的腳步去參加外科和婦產科聯合會議。
大家先是背誦毛主席語錄,然後講形勢、表決心,才開始進入真正的工作會議。到了最後,侃菊話鋒一轉,對青蓮說:“何大夫,你丈夫犯罪,你要感激黨和人民對你的信任。好好工作,證明自己的清白。”
青蓮一聽就火了:“侃主任,我愛人沒有犯罪。”
侃菊輕蔑一笑:“那他被放回來啦?被平反啦?不要自欺欺人。我們也不會歧視你的。當然,歡迎你劃清界限,和組織、同誌靠得更緊。”
本來要反駁的青蓮,想起來夏建勳的囑托,硬壓住自己的脾氣,低下了頭。
會後,青蓮發現自己的工作有了調整:更多的急診,更多的夜班,說是給她進步的機會。看著侃菊春風得意,不可一世的嘴臉,她覺得惡心。可是,自己勢單力薄,能怎麽樣?可惜的是,她不能在婦產科搞自己關於中西醫結合治療不孕症的研究了。國家的人口政策左右搖擺,馬寅初的理論一時被捧,一時被打。青蓮治療不孕症,一時受到支撐,一時受到批評。在青蓮眼裏,能為不孕夫婦找回當父母的權益和資格,是人之常情,是積德行善。可是,如今她不敢想自己還能不能有這個福分。
很快,青蓮收到了露露的來信。她說自己在學校認識了新朋友,還說自己身上媽媽做的衣服同學們都特別羨慕。幹爹幹媽撿來的小貓,是露露最親密的夥伴。她讓媽媽不要擔心自己,祝媽媽和爸爸都健康平安......青蓮看見信紙上的字跡被眼淚暈染,知道這是露露稚嫩的報喜不報憂。孩子長大了......
快到一個月之後,夏建勳的信也到了。一樣的報喜不報憂,說他那邊山清水秀,民風淳樸。青蓮看著外邊天寒地凍,苦笑夏建勳連撒謊都不會。不過,當青蓮得知夏建勳去了水壩村,還是心安了幾分。她給夏建勳寫回信,並且把露露的信以及鍾常玉給露露拍的照片也附上了。她知道,這將會是夏建勳寒冬裏的一個暖陽。
青蓮日日操勞,終於病倒了。開春的時候,她被查出來急性腎炎,不得不臥床休息。醫院對自己的醫生還算是照顧有加,讓青蓮住院治療了一段時間,然後開了病假,回家修養。
躺在床上,聽著外邊革命浪潮洪流翻滾,青蓮倍感孤獨。身體情況稍微好一點之後,她做出了一個決定:利用剩下的幾天病假,去水壩村探望夏建勳。
劉大田夫婦一直默默地關心照顧青蓮。聽說她要去探望愛人,就說可以讓老劉幫忙。於是,劉大田開車送了青蓮一程,之後她換上長途車,再搭拖拉機和老鄉的騾子車,終於到了水壩村。
初春的天氣尚帶著去冬的寒氣,但是枝頭的嫩葉迫不及待地宣布著季節的交替。臘梅開過,李子樹顯現了星星點點白色的小花苞,好像是給複蘇的山穀繡上了點點春意。村民開始翻地了,連各家各戶的雞都熱鬧了許多,常常此起彼伏地聊天拉家常。整個村莊像是剛剛從冬眠裏蘇醒了一樣。
青蓮來到村口,聽到遠處傳來轟隆隆的機械聲和敲打聲,估計就是夏建勳信裏提到的築路工程吧。夏建勳因為當年修過鐵路,所以很快成了築路的主力。他抱著“既來之則安之”的心態,希望切實為水壩村的老百姓做一點事實-----修一條好路。本來以為會接著喂豬的他,在精神情緒上為之一振,多少有了些寄托。
“何大夫!”一個女子衝過來拉住青蓮的手:“我是小花啊!何大夫你一點都沒變,還是那麽水靈。”
看見小花,青蓮忽然熱淚盈眶。這幾年都沒有這麽淳樸的人際關係了。她被小花親熱地拉著手,一路跑向工地去找夏建勳。
“老夏,老夏!”小花大叫。
夏建勳回過頭,一下子呆住了。他猛地抓下腦袋上的帽子,扔掉手裏的工具,大步流星地朝青蓮奔過來,一把握住了她的雙肩。
看著周圍一群人,青蓮不敢投入夏建勳的懷抱。她抬頭看著幾個月不見的丈夫-----黑了,瘦了,滿臉胡茬子,但是精神還不錯,眉骨上有一小條傷疤,並不嚴重。她開心地笑了。
可是夏建勳心疼地發現青蓮溫暖的笑容也掩飾不了她的憔悴。她瘦了,蒼白了,居然額前有好多白發。他眨眨眼睛,當初分離時被硬生生憋回去的眼淚,此刻奪眶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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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來了,夏建勳,我來看你了。”青蓮抽泣著說。
夏建勳輕輕拍著她的背,安慰道:“沒事了,青蓮,我都好,你來了,我就沒事了。”
相見的喜悅和感動,夾雜著世道的心酸和痛苦,結尾看得俺百感交集,很享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