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建勳的住處比青蓮的宿舍條件要好,但他那一層還是普通的單身宿舍筒子樓。帶著青蓮一路上樓,碰見鄰裏,都忍不住多看青蓮幾眼。一來夏建勳從來沒帶女孩子回來過,二來青蓮的確好看。青蓮雖然今年二十七了,可是因為人生得嬌小,大大的眼睛,不施粉黛卻粉麵如花,讓人覺得才是二八芳齡一樣。
其實大青蓮六歲的夏建勳也是人長得後生,經常讓陌生人以為才二十來歲。這些年別人熱心介紹的、主動示好的、勇敢追求他的女孩子也不少,但是沒有一個能讓他動心。唯有青蓮,當初在大山裏的驚鴻一瞥,讓夏建勳念念不忘。
“來,請進。”夏建勳打開房門,拉亮了電燈泡,把青蓮讓進屋。
屋子很小,但是有一扇大窗。軍隊統一式樣的小床一張,書桌板凳,一個角落裏的衣櫃,就是全部家當。床上的杯子疊得像豆腐塊,桌子上的書本筆筒都收拾得整整齊齊的。床底下的洗臉盆、幾雙鞋也放得規規矩矩。
夏建勳請青蓮坐在床上,然後拿起熱水瓶給青蓮泡茶。
“一個人的宿舍真好啊。我都好久沒自己住一個房間了。”青蓮感歎道。
“是啊,晚上看書寫東西有自由。我們這種筒子樓也熱鬧,大家左右鄰居串門兒的很多。”夏建勳說。
正說著,就聽到有人敲門。夏建勳開門,隻見是一個梳著麻花辮的小姑娘。她把手裏的一個大碗推給夏建勳,說:“我姐姐讓我送給你的。”
“喔,謝謝啦!”夏建勳客氣道。隻見那小姑娘並不走,而是探頭探腦地把目光繞過夏建勳的身子,直向青蓮搜尋而來。
“這個姐姐俊!”她叫了一聲,一溜煙兒跑了。
夏建勳手裏拿著一碗豆沙包有點不知所措。他轉身回到桌前,對青蓮說:“嚐嚐鄰居的手藝?他們家的包子做得特別好。”
青蓮的臉早就紅了,她趕緊拿了個包子送入嘴裏。“嗯,真好吃。”
“來,喝點茶。”
“嗯,你也吃。”
兩個人安靜地啃了一陣子豆沙包,抬頭看了一眼彼此,忽然笑了。這是怎麽了?都認識快十年了,居然生分了。
青蓮拿起桌子上的一本書,問:“你在學俄語啊?”
“是。我們經常要和一些蘇聯專家打交道,就想著自學一些。”
“會打嘟嚕啦?”青蓮問起人人難過的“小舌音”的坎兒。
“嗯,我一學就會,不信你聽聽。”夏建勳驕傲地講了幾個單詞。“我們幾個自學的人總結出來----大舌音是噴口水,小舌音是咳痰。”夏建勳笑了起來,帶著青蓮也開懷大笑。
“你們真厲害。我考考你。”青蓮想了一下,用俄語說:“你想念家鄉嗎?”
夏建勳想了一下,說:“是的。但是我在家鄉沒有親人了。”他頓了一下,說:“唯有你是我對故鄉最深切的記憶。不過,你現在在我身邊了,所以我不需要想念。”
青蓮本來盯著夏建勳的嘴唇-----她學外語養成的習慣,聽到這句語法有些小毛病的話,不由得抬起目光,看到了夏建勳眼裏充滿釋然的感動。
快十年了,這是夏建勳第一次對青蓮吐露自己的心聲。他在青蓮烏黑大眼睛的注視下慌亂地垂下了眼簾。
夏建勳的睫毛在燈光下投射在臉上的影子放大了眼皮的顫抖。青蓮心裏不由得一緊。她趕緊說:“啊,你的俄語講得真不錯。那個......你還吹口琴嗎?”
“噢,還吹。不過,我學會了另外一種樂器。”夏建勳放鬆地笑了。
“什麽?”
“柳琴。”夏建勳有點不好意思了。隻有他知道,當初決定學柳琴,是因為覺得柳琴和二胡更能琴瑟和鳴。”
“我都沒見過柳琴呢。能讓我看看嗎?”青蓮問。
夏建勳起身從櫃子裏拿出來柳琴遞給青蓮。
“這就是小一點的琵琶?”青蓮摸著柳琴,十分好奇。“你彈一支曲子好吧?”
“和琵琶不一樣,隻有四根弦,簡單多了,也叫土琵琶。”夏建勳拿過琴,調了調弦,拿著撥子開始彈。青蓮聽了一句,聽出來是《康定情歌》。
夏建勳彈得很嫻熟。曲調悠揚,深情婉轉。小小的柳琴在夏建勳懷裏,似乎有了吟唱顧盼的生命,有一種嬌俏的感覺。他偶爾抬眼看一下青蓮,表情裏盡是謹慎。他現在的樣子,與當年和青蓮並肩坐在大岩石上吹口琴的少年意氣,有了很大的不同。十年,一個人會有多少變化啊。青蓮知道自己也變了很多。但是,上天垂青,他們還是在世界觀、價值觀、人生觀裏的同路人。要說在大山裏,青蓮認識了夏建勳的熱情勇敢,那麽在武漢的敵後鬥爭中,她傾佩夏建勳的沉著智慧和堅韌擔當。現如今,對麵的人所展現的,是完完全全的不加掩飾的個體----- 沒有任務的急迫,沒有信仰的框架,他就是他,一個人,一個男人----- 正坦然展現自我,為的是迎接對方美好的回應。
可是,自己做好回應的準備了嗎?青蓮慌亂了。
敏銳如夏建勳,在青蓮臉上看出了她的慌亂,於是琴聲一聲低過一聲,最終停了下來。
“找時間,我給你的二胡伴奏吧?”夏建勳問。
青蓮被驚醒,忙答道:“好啊。我都好久沒練二胡了。太忙了。”
“要勞逸結合啊。別太拚命了,細水長流。”
“嗯。今天不早了,我要回學校了。不知道鍾常玉他們跳好舞沒有。”青蓮說。
“剛才他們說會自己回去的。我送你回學校吧。”夏建勳把柳琴收到盒子裏,遞給青蓮《康定情歌》的譜子。
青蓮抬頭看看夏建勳熱切的目光,無法拒絕,點了點頭。
兩人剛一出門,就碰見了政治部主任張衍。夏建勳早在二野軍政大學的時候就在張衍手下工作過。這次哈軍工籌備過程中更是他的得力部下。剛才張主任見到夏建勳,就向陳院長提出要人。他急需夏建勳這樣年輕有為又富有經驗的幹將了。看見夏建勳和青蓮出門,他洪亮的嗓音就響起來:“小夏!加油啊。我今年一定把你給挖到我那裏去。陳院長算是首肯了。”
夏建勳有點不知所措,立刻立正道:“服從組織安排。能跟著老領導,我求之不得。”
張主任對青蓮和藹可親地說:“我們都很關心小夏的。你明白吧?他是個好同誌。看看,多精神的年輕人啊......” 他說著就大力拍了拍夏建勳的肩膀。
夏建勳臉熱起來,幸虧張主任沒多說。他偷偷瞟見青蓮麵帶嬌羞,讓他一陣憐愛。
那天之後,他們二人的來往多了起來。不過,還是保持了普通朋友間的距離。他們一起排練了《康定情歌》,在聯誼活動中表演;一起參加軍區射擊培訓,在個人項目裏雙雙奪冠;一起去圖書館讀書,練習俄語;一起去江邊散步,看日落行舟。終於有一天,青蓮說:“我有個遠房親戚,嗯,我叫他舅爹爹的,我想你應該也認識吧?叫錢光庭。”
“錢光庭?對,我們有過幾麵之緣。”夏建勳想起來在山區打遊擊的日子。
“他也在哈爾濱。他說,想見見你。”青蓮其實沒和錢光庭講自己最近和夏建勳走動得比較多,但是錢光庭特工出身,在青蓮的眼神語氣裏聽出來些許不同。他太為苦命的青蓮高興了。他對夏建勳不是很熟悉,但也算是共過事的。他以特工職業素質和工作效率,立刻在老戰友之間做了一些調查,得到的反饋可謂十分優秀。他想,如果夏建勳真的是有緣人,可是要幫青蓮抓住機會啊。青蓮年紀不小了,等她畢業也快二十八九歲了。再拖下去就真的是老姑娘了。青蓮在東北孤身一人,隻有自己這麽一個長輩,一定要好好照顧她。
而敏感的青蓮,早就明白了夏建勳的心跡。他的人也一步步走進了自己的心。不在一起的時光裏,他的溫度,他的氣息似乎還環繞著青蓮。那種無法分開彼此的感覺似曾相識,讓青蓮暖了心,也酸了鼻子,熱了眼睛。她想起開淼曾經在信裏說過:“你的生命裏有我曾經的愛戀,會陪著你好好走下去的...... 如果我死了,請你繼續向前走,好好生活,替我好好生活下去......”
如今抗美援朝取得了勝利,可是開淼卻再也回不來了。繼續向前走,一路上沒有了他,該是多麽寂寞淒苦啊。
本來抱定終生不嫁信念的青蓮,如今質疑自己的人生是否真的要孤老自終,是否真的要狠心拒絕夏建勳的一片情義-----那曠日持久的癡情,世間幾個人能有?
不過,青蓮也下定決心:目前要全力以赴拚學業,爭取明年秋天提早畢業。在這之前,先不考慮個人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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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純屬虛構,原創作品,未經許可請勿轉載,謝謝!
天呢,進來一看,“鏘鏘三人行”呢。可可的這個想法好:,以後無論誰完篇了,應該有個問答專輯,回答大家對於故事情節、創作體驗等等的問題,應該對peer writers有啟發,也會很好玩。。。
這也是為啥俺遲遲不讓主角們上床的原因。愛情故事裏上床了,愛情就完結了。————嗚呼哀哉,看來小羽跟陌老師結不了婚了:(
正著寫,倒著寫,圓環寫,三角寫,都是為了講故事。而故事好不好看,各花入各眼。正所謂文無第一,武無第二。
高妹真的是很認真的作家,這一點值得我好好學習。
總而言之,寫作和閱讀,在很大程度上是比較個體化的東西。沒有“一定”。或者說,沒有“必須”。
我覺得你說的有一定道理,所以咱們幾個都有“虐”的元素,還挺多的。但是有時候會有審美疲勞。就像畫畫要深淺調配,寫歌要高低起伏,不能弦處處緊繃。
另外,相濡以沫可不一定就是風平浪靜啊,你想想他們就要進入中國近代社會最大的動蕩年代了。唉,這幾天在寫這段,很難。所以才老是想畫畫。
我們燒高香期盼發生在自己身上的那些東西——終於升官發財,健康長壽,結婚生子,琴瑟和諧(相濡以沫),這些一旦寫出來,就是讀著最沒意思的東西。除非這裏麵存在巨大隱患。
簡言之,很多人寫小說是因為(現實中不爽)能在小說裏爽。其實呢,小說裏隻能更不爽,更慘。寫小說不是享福,而是受罪。不是經曆現實中沒有的幸福快樂,反而是把現實中沒能好好糟的罪拿來細細地糟一遍。
小說隻能寫兩件事——克服重重障礙去追求幸福的那條路,或者,親手把幸福毀掉。最難寫的就是“幸福生活”本身。這也是為啥俺遲遲不讓主角們上床的原因。愛情故事裏上床了,愛情就完結了。再寫就隻能寫出軌離婚等狗血了。
總言之啊,通過讀你的文章,我深深體會到——從現在開始我會嚴格地守口如瓶,絕不在文中或者私下裏把故事結局透露給任何人。。。Lesson learned.
其實這條線的重點不在愛情,在後續。
這樣一來,大家就不確定了啊,這個老陳是開淼呢,還是夏大哥,或者都不是——夏大哥也死了!也失蹤了?最後又嫁給了第三個人?。。。你要這麽一弄的話,我就會開始擔心老夏了呀,我就怕他死了。
因為他倆是“注定”要在一起的,這個從一開始就很明確了。無論你再怎麽加一些“小障礙”,比如夏多麽麵,多麽不好意思啥的,這些(讀者們心裏都清楚)都是小障礙。他倆目前有點兒那啥“包辦婚姻”的感覺。包辦的人是你,因為你已經提前讓我知道了結果。這也是我為啥老反對你用倒敘手法的原因之一。
這個不是我說的,前人早就總結出來的:一對戀人的戀情要想“揪心”,這裏就必須有“risk”,就是說——這倆人啊,他們最後能不能成,大家都不知道尼~~~你看開淼和姥姥的揪心,不僅是因為年輕時候的不確定性,還是因為他倆老了能否重遇,這個其實是“幫了開淼”。
你明白我的意思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