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車繼續向北行進,在入夜時分到達了長春。又有一批新兵下了車。青蓮不知道在他們抵達目的地哈爾濱的時候,還會剩下多少人。
潘慧雲靠著青蓮的肩膀睡著了。坐在青蓮對麵的一個小個子姑娘鍾常玉從背包裏掏出來一塊芝麻糖,塞到了青蓮手裏。這幾天下了,她們三人因為在武漢的家都住得很近,有不少共同話題,已經成了好朋友。
鍾常玉是個孤兒,父母在她年幼時去世,她就跟著武漢的舅舅舅媽生活。舅舅舅媽對她很好,但是寄人籬下的感覺並不好。鍾常玉要求進步,很早參加了地下工作,這次報名參軍,是動員大會上第一個簽名的人,還上了武漢的報紙呢。因為從小學會了察言觀色,她的個性柔軟細膩,很敏感,也很會保護自己。一路上觀察下來,她就發現青蓮是個意誌力很強,對自己要求很高的人;而潘慧雲則是有點大小姐脾氣,但是為人善良,單純。
“青蓮,聽說了嗎?剩下的都是去讀書的!有的去學醫,有的去工程院校和技術學校。”鍾常玉小聲說。
“真的啊?那是誰挑選的啊?怎麽選的呢?”青蓮對於自己一直留在了列車上有點百思不得其解。她一個苦孩子,沒靠山沒家底,為什麽選上了她?
一月份的哈爾濱天寒地凍。從南方來的孩子似乎在一瞬間就被寒冷扼住了靈魂,連大腦都被凍住了,運轉不靈。青蓮在自己哈出的白汽裏,感到眉毛上開始結冰,渾身上下好像被冰封住了似的,連眼球都覺得刺痛,真的要被冷哭了。她從小不怎麽喜歡穿襪子,這下好了,腳丫子立刻又疼又辣,估計會生凍瘡。
他們一行人在火車站候車室集合,一個領導模樣的男子拿著大喇叭宣讀各人編組。青蓮的心突突地跳,不知道自己的命運會是如何。她悄悄地祈禱:讓我學醫吧。
三個女生被分到同一小組,七男八女共十五人。潘慧雲表情鎮定,鍾常玉抓著青蓮的手則微微發起抖來。一位穿軍裝的中年男子站在了他們麵前,和藹可親地說:“同學們好!歡迎你們。我是你們這一期的教導員之一,我叫陳海。等下有車來接咱們,一塊兒去學校,去哈醫大!”
鍾常玉立刻跳了起來,然後看看大家內斂的欣喜,又縮了縮脖子。青蓮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哈醫大!自己真的要上醫學院了?自從那年舅爹爹給她開啟了對醫療的興趣,已經十幾年了。經曆了逃難,躲避,貧苦,也在大山和護士崗位體會到了救死扶傷的偉大,現在終於要跨進醫學院的大門了。想到夏建勳當年給她的醫學院名單,青蓮記得上麵有哈醫大的名字。本來她以為自己就一輩子當護士也不錯的,都沒計劃報考。可是現在,命運有了這麽令人驚喜的安排。不知不覺間,青蓮流下了眼淚。
“同學們,你們一定很開心,對不對?但是要記住,你們能在平靜的課堂學習醫療知識,是無數前線的同誌用鮮血換來的。將來你們學成畢業,也許會上前線,到時候,誰也不可以當縮頭烏龜。來,咱們一起唱支歌,唱出誌願軍的氣勢來!雄赳赳氣昂昂,一、二!”
十幾個新生扯著嗓子唱歌,旁邊的群眾跟著鼓掌。青蓮忽然想開淼了,不知他在哪裏。要是他知道自己終於要去學醫了,一定很開心。想到開淼在前線,青蓮就高興不起來。美帝國主義真是太壞了。青蓮狠狠地唱到:“打倒美帝野心狼!”
哈醫大這一期一共從各地招收了一百二十名學員,冬季開學,算是為軍隊代培,統一軍隊著裝,統一由軍代表帶領做軍事化管理。青蓮因為年齡比較大,被指派為小班的班長,成為20個學員的小領導。潘慧雲被分到了別的班,而鍾常玉則和青蓮在一起,她們倆開心極了。在千裏之外的異鄉,有個同鄉在一起,很是溫暖。
分配宿舍和各人用品之後,學員被單獨約談。輪到青蓮時,她心裏好奇,希望有機會了解為什麽選了她。
“為什麽選上你?這是每個學員都想知道的。我能告訴你的是,這批學員都是推薦的。你由醫院推薦,區領導親自篩選。我看過你的推薦信和資料,他們一致認為你有學醫的素質,有醫學實踐經驗,而且為人冷靜刻苦,也有早期參加地下工作的背景。何青蓮,從現在開始,不要問為什麽選了你。要向大家證明選你選對了。我們的培訓很靈活,你這種情況,允許跳級。每年夏天參加補習,可以三到四年讀完所有課程。祝你成功!”
領導的話讓青蓮一夜未眠,她其實很緊張很焦慮。要不要提前畢業?會不會趕得太累?但是她想,如果能提前畢業,也許可以提前穩定下來,和開淼一起展開新的生活。四年,仗應該打完了吧?開淼終於要回家了吧?或者,自己可以去他所在的部隊當一名軍醫呢。那將是多麽美好啊......天亮之前,青蓮終於墮入了夢鄉。
“一,二,三,四!”隨著嘹亮的口號聲,全體學員在黎明時分開始了操場上的晨跑。東北的室內很溫暖,甚至讓南方來的孩子覺得燥熱難耐。可是等穿上厚厚的棉衣棉褲翻毛皮靴,一腳踏入淩烈的寒風裏,頓時覺得自己是赤身裸體地掉入了冰窖中,感覺不到一絲衣物帶來的保護。
作為班長,青蓮跑在最前麵,拚勁力氣抵抗寒冷和肺部的焦灼,筋疲力盡地跟著大隊人馬。她個子最小,用了吃奶的力氣也邁不開大步,把整個小隊的步伐都壓縮了,後麵幾個人高馬大的男生跺著小碎步跟著她的節奏,別扭至極。青蓮發現這種局麵以後,心中充滿了羞愧。但是私下裏,幾個女生倒是感激她。這些學員以前嬌生慣養的不少,如今體力上跟不上軍事化訓練。鍾常玉就不管三七二十一,直接掉到了隊伍最後,每次挨批。
軍事化管理讓許多學員不適應。一向很有克製力,很要強的青蓮倒是不抱怨。她暗自和同伴抱怨最多的是食物。南方孩子到了東北,少了大米,多了麵食,寒冬臘月蔬菜也少,結果好多人“上火”,消化不良。青蓮嘴裏起了泡,鍾常玉背後長了毒瘡。但是大家都怕別人瞧不上,所以不敢明著聲張,隻能忍著。
功課的壓力也不小。尤其對於一些高中沒有好好讀的學員來說,一上來就有聽天書的感覺。好在同學們之間相互幫助,教師們也根據學生情況調整了教學方式,讓大部分學員能順利及格。青蓮心裏很是感激當初夏建勳給她找資料,補了很多高中課程。而護士學校學的東西也多多少少有些幫助。青蓮的功課在班上基本能保持中上水平。
最讓青蓮感到吃力的,居然是和同學們一同起步的俄語課。她死活發不出小舌音,而且生性害羞,在課堂上不敢發言。老師一叫她的名字,她就緊張成一個大紅臉。很快,蘇聯老師給她起了一個外號:小蘋果。
潘慧雲一躍成了學霸,而鍾常玉則是妥妥的學渣。成績居中的青蓮最為刻苦,連走路吃飯,甚至睡夢中都在學習。她知道這個機會來之不易,而且她暗自憋著一股勁兒:要提前畢業。
出乎青蓮意料的是,從不同城市來的學員中,都有那種“大小姐”、“公子哥”出身的。有的人很快就要求回家,而有的人和青蓮一樣刻苦努力。看來,不應該因為“出身”把一個人給看死了啊。
有趣的是,在一次政治學習的討論中,教導員問:“你們說說看,自己是誰養活的。”
一個來自上海的大資本家的女兒堅定地說:“我是工人階級養活的。”
一個來自廣州的大商鋪少東家說:“是勞動人民養活的。”
輪到青蓮,她想了想,說:“是我爺爺養活的。”
鍾常玉拚命拉她背後的衣角,大家一陣哄笑。
“就是爺爺啊。沒有爺爺,我們不會有吃的穿的。當然,抗日的時候,媽媽也做工。現在都是家裏人自己在經營。可以說,是我們自己養活自己。”
青蓮話音未落,就覺得教室裏一片寂靜,教導員的臉色晴轉多雲。“何青蓮同學,看來你沒有好好學習材料啊。回去再學一遍,寫報告給我。”
最終,青蓮“認識”到了,是無產階級養活了她......
在青蓮的人生經曆中,城市裏的無產階級,就是街口要飯的那群乞丐。在她頭上丟虱子的那些人。他們無論是日占時期、解放戰爭時期都是“無產”,也幾乎不怎麽做事。他們養活了自己?
朝鮮戰場上傳來的消息緊緊抓著學員的心。聽說美軍為了切斷誌願軍的補給線,不斷炸毀鴨綠江上的大橋,而中朝人民又很快把橋修了起來。誌願軍和蘇聯的空中英雄在邊境駐守,一旦看到美國鬼子的飛機,就狠狠地把他們擊落。戰鬥英雄的故事層出不窮,學校經常組織大家學習。
坐在人群裏的青蓮腰杆挺直,目光熱切。她盼望著開淼報平安的訊息,祈禱開淼在戰火裏能好好保護自己。
臨近春節的時候,青蓮收到了武漢吳先生的電報:開淼安好,立三等功。在青蓮開心得合不攏嘴的時候,又收到了開淼的信,他們終於聯係上了。
抱著開淼的信,青蓮久久無法入睡。他們在東北的土地上遙相祝福:多保重!盼望勝利的那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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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純屬虛構,原創作品,未經許可請勿轉載,謝謝!
可可要開虐了,這篇結尾撒的是苦來甘盡前的“焦糖”。。。聊以慰藉的是,青蓮還沒上戰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