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芝一夜沒睡。從開始的憤怒、傷心,到後來的疑惑、失望,她一再默默地問訊自己的內心,Dusty那些眼神和擁抱到底是什麽?而自己對他的感情是不是太草率、太幼稚?如果碧萱真的那麽喜歡Dusty,自己應不應該退讓。
對於最後一個問題,她覺得自己應該,但是卻無法保證決絕不念。
月亮已經悄悄地爬過了樹梢,銀色的月光讓寂靜大地上的一切都失去了色彩。月色下的事物似乎更本真地展露自己的形態。碧芝打開窗戶,看見桌子上的一堆沒做完的手工,心裏更是淒涼。
端午節就要到了。按照每年的習俗,碧芝碧萱兩姐妹都會做一些小巧可愛的絲線粽子做裝飾,也送給好朋友。今年碧萱忙著畢業和報考大學,沒有一起做小粽子。碧芝自己做了好幾個。她向來喜歡在做粽子的小紙條上寫一些祝福的話:健康、平安、和睦之類的。她一直想做一個送給Dusty,但是不知道該寫什麽。
明天就要去餘姚了。山高水長,不知來日能否再見。她閉上眼睛,再一次體會Dusty在她背後急切的敲打:相信我,相信我......不由得淚流滿麵。
她展開一個有著折痕的紙條,拿出一支鋼筆,以摩爾斯密碼在上麵寫道:我相信。
她相信他的清白。但是,她相信他的感情嗎?
感情到底是個什麽東西?是個可以相信的東西嗎?碧芝想到自己的父母,一直也是相敬如賓的樣子。他們有感情嗎?他們有過感情嗎?他們的感情怎麽就會那麽容易被別人杯葛呢?爸爸和那個女畫家有感情嗎?他是因為在家裏得不到感情的滿足才出去搞了個小公館嗎?他迷戀的是年輕的肉體還是那一份丟失的溫情?又或者,他就是個貪得無厭的人。可是碧芝不願意這樣想自己的爸爸。章文岱在女兒心目中,一直是個好父親。
Dusty,一個陌生的美國人,無端端地闖入他們的生活裏。自己連他是個什麽樣的人都不是那麽了解吧?怎麽就有了感情?十八歲的碧芝越想越糊塗。她多麽希望能和碧萱聊一聊有關感情的事情啊。多麽希望聊一聊有關Dusty的事情啊。可是,現在都成了奢望。
也許,走開一段時間是最好的選擇。
碼頭上人擠人。挑夫、乘客、送行的人......似乎每個人都在逃離什麽,也被什麽羈絆著,臉上都是趕往目的地的焦躁。也許,在上船的一刻,在揮手的一刻,大家才會放下一顆心吧?天氣已經熱了起來,每張麵孔,無論高低貴賤,都汗涔涔的,在濕熱的空氣裏喘不過氣來。
Dusty跑得滿身大汗,希望在碧芝檢票之前見到她。人太多了。逃亡的調子似乎占了上風,以往的浪漫送別幾乎都看不到了。
在人群裏,Dusty終於看到了碧芝的背影。她穿了一件素色的旗袍,身邊的小女傭正在和腳夫交待行李上船的事宜。碧芝則靜靜地站著,站在焦慮擁擠的人群裏,站在自己寂靜無聲的世界裏。
“碧芝!”知道她聽不見,Dusty還是用盡了力氣呼喊。他想用呼喊驅走自己的恐懼。他怕碧芝在他追過去之前走進檢票口,怕碧芝在他追到她的時候,仍會毅然撇下他走開。他渴望再次看見碧芝的眼睛,又怕看見她的眼睛。他一路莽撞地衝過去,嘴裏不斷說著“對不起”,讓被他撞到的行人頻頻側目。
腳夫挑了行李,和女傭一起開始向檢票口走去。碧芝跟在後麵,走得有點慢。她提著一個藤編的小提包,體態輕盈,卻步伐沉重。好多次,Dusty都覺得她馬上會回頭,卻又沒有。
忽然,一個小孩從碧芝身邊快速跑過,把她的手提包撞翻在地,零零碎碎的東西潑了出來。碧芝忙彎腰去收拾。Dusty心裏感激那個小孩,得此機會,他幾步跨到了碧芝身邊。
碧芝驚訝地抬起頭,看到眼前的人,一臉不可置信的悲哀。她沒有起身,垂下眼簾,繼續默默地撿東西,眼淚卻滴滴答答掉落在提包裏。Dusty在她身邊蹲下,幫她收拾,關上提包搭扣,拉她起身,不肯鬆手。
碧芝掙脫Dusty的把握,順手把提包把手上掛著的一個小粽子摘了下來。她把小粽子掛在了Dusty的背包帶上,然後接過來自己的提包,轉身要走。Dusty再次拉住她,匆忙從自己背包裏掏出來一個小相冊,裏麵是Dusty上次給碧芝拍的肖像照片。碧芝接過相冊,對Dusty打了個手勢,扭頭就跑。
她背影的決絕,把Dusty釘在了原處,動彈不得。他看著碧芝匯入越來越擁擠的人流,檢了票,踏上了上船的浮橋。
“碧芝!”Dusty又喚了一聲,碧芝恰好回過頭來。她眼中欲滴未滴的淚,在太陽下如深海純淨的珍珠,發出冷峻卻奪目的光彩。
碧萱本來說好要和碧芝一起去餘姚的。但是她想了一夜,早上就變卦了。她覺得自己去與不去,都改變不了兩姐妹同時喜歡上Dusty的事實。而她絕對不能放棄。她說服自己,這不是和妹妹搶,這是為了革命工作。但是,她疼惜妹妹,她給自己畫了一條線:在碧芝回來之前,在碧芝和自己都有公平的機會之前,她不會和Dusty再深入發展下去了。他們要維持現狀,維持朋友之上,情人之下的中間關係。也許,可以成為紅顏知己?
碧芝一早和大家簡單地打了招呼就和翠翠坐車去了碼頭。章文岱去影樓工作,家裏一下子安靜下來。碧萱忽然很是傷感。從小到大,她不敢傷妹妹的心。可是今天,碧芝明顯是傷著心走的。
她在窗戶透進來的斜斜的晨光裏,悄悄走進了碧芝的房間。一切都收拾得緊緊有條的,除了桌子上那個做手工的盒子,裏麵是幾個小粽子和紙條、彩線。今年沒有和碧芝一起做粽子啊。在碧萱的記憶裏,這還是第一次呢。她在桌前坐下,拿起一個小紙條,看到碧芝在上麵寫著“幸福”。
碧萱把紙條按折痕疊起,做出一個立體的五角粽子,然後在上麵纏好五彩絲線。她又拿出來一張空白的紙條,從青花筆筒裏抽出來一支狼毫小楷,研了墨,寫下了:
我等你
碧萱
這個粽子,她打算送給Dusty。這是她的心裏話,是她現在不會講給Dusty聽的心裏話。她要等到Dusty選擇自己的那一天再告訴他。如果她等不到那一天的話,就讓這幾個字永久被封存吧。
碧萱收拾好筆墨,拿著自己的小粽子,下了樓。她撥通了Dusty公寓的電話。
“你今天感覺好些嗎?”碧萱甜甜地問道。
她聽見電話那一邊的人深深吸了一口氣,說:“謝謝,好多了。”
“後天是端午節,咱們一起去看龍舟比賽吧?”碧萱有點怯怯地問。
沒想到的是,Dusty很開心地答應了,而且出乎意料地,他又加了一句:“大後天美軍有劃艇比賽,我帶你去看。”
碧萱一時迷茫,這個情況始料未及。好吧,從執行任務的角度來看,這個形式可謂大好。也許碧芝一直沒體會到,Dusty喜歡的不是她啊。
端午節那天,碧萱先是陪Dusty去醫院拆線。傷口淺的部位已經沒問題了,但是傷口深的部位卻發炎化膿。醫生搖搖頭說:“怎麽現在才來?發了幾天燒了?”
碧萱聽到就心疼了。她想去握住他的手,卻沒敢動,隻是關切地問:“疼嗎?”
Dusty笑著說:“不要緊。快好了。”
兩人從醫院出來,直接去了外灘公園。門票三千塊一人,說是會捐贈給抗日軍人的家屬。公園裏人山人海,黃浦江上大大小小的龍舟、舢板、遊船擠在一起。鼓聲喊聲一片,震天動地。碧萱看到Dusty背包上的小粽子,忽然呆住了。剛才Dusty一直抱著背包,她居然沒發現。現在仔細看看,那絲線顏色的排列,作為吊墜的一小朵銀質小花,打結的手法和掛鉤的款式,一看就是出自碧芝之手。難道Dusty真的去送碧芝了?這個小粽子到底傳遞著什麽信息呢?
太陽炙熱,人聲鼎沸,碧萱覺得一陣暈眩。Dusty看到她臉色蒼白,趕緊扶住了她。她靠在Dusty懷裏,說:“咱們回家吧?”
Dusty點點頭,卻不明白她說的“家”是哪裏。他可不想把章碧萱再帶回公寓。走出了公園,碧萱說:“要不去圖書館坐坐?比較清淨一點?”
這個正中Dusty下懷。於是他們去福州路上的國立圖書館,還沒進門,就碰到了喬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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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膽猜一下,碧芝的小粽子不會被碧萱偷偷換掉吧?似乎不應該啊。等才女妹妹揭曉。
估計Dusty這次要把話說清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