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usty在半夜回到家,一進門就看到李先生剛剛放下電話。
“哎,你傷還沒好,就到處跑。感覺怎麽樣?”他把兩個大拇指揣在西服背心的小口袋裏問。
讓他這麽一問,Dusty頓時感到渾身酸痛,快要散架了。他給自己倒了杯熱水,說:“不太好。”
“剛才章碧萱打電話來找你呢。讓你回個電話給她。”
“噢,謝謝!”
Dusty打電話去章家,章碧萱馬上接了起來。她語氣有些著急地說:“後天我和碧芝去餘姚。”
“餘姚在哪裏?為什麽?多久回來?”Dusty很是吃驚。
“在寧波附近。我媽媽身體不好,碧芝說去陪她。我......我,我舍不得碧芝,我去去就回來。”章碧萱語氣吞吐,Dusty似乎都能看到她把電話線纏繞在了手指間。
Dusty換了一隻耳朵聽,問道:“那碧芝呢?”
“她要多住一段時日了。你......似乎更關心她?”
“我可以去送送你們嗎?”Dusty不去理會章碧萱的醋意。
“當然。”章碧萱告知了她們的碼頭和開船時間,冷淡地說:“那麽晚安吧。”
“晚安。”
背後的傷痛讓Dusty輾轉反側了一夜,早上幾乎起不來身,人也迷迷糊糊的。但是門口信箱裏的一封信,卻讓他立刻清醒了。他把信和一個熱水瓶拿回房間,反鎖上門,進入壁櫥裏,放在工作台上。
打開熱水瓶的蓋子,Dusty在蒸汽上熏了一會兒信封上的郵票,然後小心地把它揭了下來。他拿小刷子沾了沾顯影劑,刷在郵票背麵。很快幾個數字浮現出來。他拿出紙筆,加加減減,乘乘除除,把數字變成了字母。很快,他得知了老王要他去接頭的時間地點。
燒了郵票和信件,Dusty心裏不安起來。他拿不準自己應該和老王匯報多少。從章碧萱電話裏的語氣可以聽出來,姐妹倆應該是聊過了,但是估計沒有說透。這兩個女孩子,都是那麽善解人意。尤其是碧芝,更是如此。她主動退讓了,這讓Dusty既心疼又失望。可是如何能怪她呢?自己何曾對她有認真的表白和許諾?
不過現在沒時間想這麽多了。Dusty看了看手表,抓緊時間給自己換了藥。後背的傷口還在發炎,但是他顧不上了。出門之後,他驚訝地發現自己身後有“尾巴”----一個穿著灰色長衫的人,帶著帽子,低著頭,不遠不近地總是在他身後。Dusty一邊走,一邊琢磨這會是共產黨那邊的還是日本人。
於是,Dusty加快腳步,看到後麵的人也快速跟上,再次確定了他的懷疑。走了一會兒,他猛然拐進了一條小弄堂。令他吃驚的是,這條小弄堂很長,而且別有乾坤,大白天就有女人坐在門口等客人。一個濃妝豔抹的女孩子,看起來也就二十出頭,立刻站起來,上前拉住了Dusty。
Dusty先是渾身發麻,想要逃脫,但是他臨時心生一計,問道:“有後門嗎?”
女孩吃了一驚:“喲,儂怕屋裏廂寧尋過來啊。”她捂著嘴笑了,然後湊近Dusty耳朵說:“有的呀。儂跟我來。”
Dusty跟了進去,立刻問:“多少錢?”
“嘎急!”她吃吃地笑,就要拉Dusty進房間。
Dusty拂開她的手,問:“多少錢?後門在哪裏?”
“喲,慌得來......”女孩看到Dusty銳利的目光,有點怕了,趕緊報了個高價,拿到錢就引他去了後門,在他身後笑罵:“洋缺稀!”
Dusty甩掉尾巴,按時和老王見了麵。老王看著Dusty的臉色問:“生病啦?”
“有點麻煩。”Dusty一口氣把最近發生的事情一股腦兒地做了匯報。
“你的傷沒事吧?看你臉色很差。”老王關切地問。
“還好,外傷而已。”
“日本人?有意思。”老王摸了摸下巴,若有所思道:“你的分析是有道理的。估計他們是為了魏德邁來的。這也是我今天找你的目的。”
見Dusty一臉嚴肅盯著自己,老王笑了:“放鬆點。你不是戀愛談得挺好的嗎?那個女孩子真的很不錯啊。”
“不好,一點也不好。我是說......我......”Dusty忽然心裏一橫,認定了作為一個“人”來講,他的感情也很重要。他知道這是幼稚、危險,而且犯了特工大忌的。但是今天他要豁出去了,因為他信任老王:“Mr. Walker,我愛上了她的妹妹。我不是開玩笑,我是認真的。我覺得自己現在的狀況不適合這個任務了。”
老王輕微收縮了一下眼眶的肌肉,然後挪了挪有點胖的身體,從口袋裏摸出來一根雪茄,放在鼻子底下聞,又塞進嘴裏咬。半晌,他抬起眼皮看著Dusty說:“我感謝你的誠實。你是個好孩子,可是,作為一個特工,你真的是令我失望。也怪我,你太年輕了。要是我找個有兩性關係經驗的老手,會容易很多。是我的失職,對不起。”
Dusty略帶驚訝地看了老王一眼,在他日漸渾濁的綠眼睛裏看不出他的決定會是什麽。
“Dusty,我把你當自己兒子看。我明白你的感情。但是捍衛國家利益,是你曾經宣過誓的東西。而目前,你對兩姐妹都沒有實質性的投入。尤其是妹妹,你們才剛剛開始啊。還來得及。一切都不晚。可以先緩緩嘛。你不是說她要去寧波嗎?正好。”老王拿出雪茄剪,把咬濕了的雪茄頭放進去,“哢噠”一聲剪斷。
Dusty心裏跟著一跳,不由得瞪著老王說不出話來。
老王笑了:“緩一緩,我是說緩一緩。對於章碧萱,你可以先普通交往啊。妹妹嘛,先緩一緩。你這幾天被跟蹤,已經說明你的身份被懷疑。這就是暴露的前奏。所以,你不再適合長期潛伏的角色了。接下來,你的主要任務有兩個:第一,參加魏德邁此行的安保工作;第二,給共產黨和日本人釋放假消息,其實也是安保工作的一部分。完成之後,考慮撤離。”
“我不覺得自己暴露了。他們也許就是普通的考察、排除?”Dusty一想到“暴露”,就覺得很丟臉。
“我同意。但是要特別謹慎。我會安排你去領事館工作,作為領事館攝影記者。告訴大家,你會隨行魏德邁。”老王微微笑了一下。
Dusty忽然明白了。他這樣做,是借坡下驢,幹脆把自己完全“暴露”,變成章碧萱和江南翔更想接近的一塊肥肉。也許是職業本性,Dusty感到了一絲不可言喻的激動,那是博弈之前的興奮。“我明白了。我一定好好完成任務。”
“哎,這就對了。你可以先辭職,在家好好休息幾天,把身體養好。魏德邁7月22日到達南京,然後會到上海、北平、天津、沈陽、撫順、青島、台北、廣州,最後從東京回美國,一共三十五天左右。期間不僅僅是和國民黨會談,還要會見民主同盟、青年黨、學術界和金融界人士。也許會有民間私訪觀察。國民黨會提供高規格安保,美國海軍陸戰隊也會派人隨行。各地CIA成員也有不少加入行動的。”
老王終於點燃了他的雪茄,猛吸了一口,繼續道:“你參加上海組,還是直接向我匯報,希望一箭三雕。你明白嗎?”
“明白。”
從老王那裏出來,Dusty琢磨著“一箭三雕”,這支弦上的箭,不會要了章碧萱的命吧?以前他總覺得共產黨和國民黨都是中國人,雙方角力,也不是不正常。但是最近一年的觀察讓他看到了勢如水火的局麵,似乎都以除掉對方以後快。上海經常聽到處決抓到的共產黨諜報人員和遊擊隊員,而對於國民黨官員的策反和對叛徒的刺殺也屢有耳聞,更不要說前線你死我活的肉搏了。
美國人在這場中國內戰中應該扮演什麽角色呢?剛剛在5月26日,美國取消了對華武器出口禁令。這就是明擺著放棄促進和談的希望,要支援國民黨的軍隊。共產黨在蘇聯的武力支持下勢均力敵。但是,為什麽共產黨在抗日戰爭之後可以迅速發展壯大?為什麽所到之處得到了不少各界人民的支持?Dusty認為這和國民黨這些年在經濟政策上的失敗和自身的腐敗有很大關係。抗日之後,百廢待興。中國本來就脆弱的經濟金融體係在過去的八年中受到重創。老百姓民不聊生,共產黨借機廣為宣傳,把矛頭直指剛剛從抗戰中得以喘息的國民政府,也借機團結了廣大的底層力量。而不爭氣的國民黨軍政機構,貪腐嚴重,廣失民心,越來越沒有領導者的姿態。很快,反對國民政府的不僅僅是底層老百姓了,還有各個階層的民眾,他們對自己的未來做出了選擇,背離了曾經領導中國抗擊日本侵略者的國民政府。
想想那些進步學生,他們做的難道真的就是錯的嗎?Dusty越想越糊塗。那些激進學生也是冒著生命危險,在為自己認定的理念而奮鬥啊。現在的局麵比一致抗日的時期要複雜許多。Dusty作為一個外國人,覺得目前自己不是該不該插手中國人事務的問題,而是該不該充當國民黨打擊異己的工具的問題。但是他反過來一想,如果是共產黨得了天下,對國民黨一方會手軟嗎?對美國人會手軟嗎?答案是完全的否定。
中國,這個苦難的國度,有著聰明勇敢又苦難深重的人民。在浴血奮戰趕走侵略者之後,還要深陷內戰。Dusty恍然大悟,現在已經不是表麵的黨派和執政策略之爭了,是理念之爭。他現在看不明白,從長遠考慮,哪一個政黨和理念才能把苦難的中國帶到自由民主和強盛的軌道上。
但是,他現在最不願意看到的,是章碧萱和她的同學們,這些年輕單純,懷著救國救民的滿腔熱情,不惜犧牲自己的生命在戰鬥的學生。也許他們的理念早晚要被證明是錯誤的,但是他們都是一個個鮮活的生命啊。他可以騙他們,卻無論如何難以把他們作為敵人而射出致命的一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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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純屬虛構,原創作品,未經許可請勿轉載,謝謝!
喜歡最後的這長段的深刻思索!
Dusty換了一隻耳朵聽,問道:“那碧芝呢?————喜歡“換了耳朵”這樣的小細節,還有後來鑽進煙花巷的設計,都很棒!
我擔心他如實袒露自己的感情後,老王會不會試圖出掉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