穀雨立夏正相宜
發呆，“芳心是事可可”
何保城最終還是去郵政局上班了。第一天，他就得意極了。倒不是因為職位和薪水，而是那一身行頭。原來這個職位劃歸國民政府軍政郵物處管理，他於是有了特別的毛料製服和一匹高頭大馬。
但是得意了沒幾分鍾，他發現這其實是個苦差事。他需要每個月都和幾個衛兵一起押送軍餉到國軍營地。雖然戰事遙遠，但卻是實打實的山高水遠的旅途。何耀武也沒料到這一點。看何保城打退堂鼓，他也動搖了幾分。不過轉念一想，不就是每個月出門一次嗎？還有車子可坐，三五天就可以打個來回，平時基本沒什麽事情。而且這個兒子太需要出門曆練一下了。
“要去！”何耀武下了決心，眼睛瞪著兒子，斬釘截鐵地說。
何保城沒吭聲。不過眼看著物價飛漲，自己拉二胡的鬆香都貴得嚇人，聽戲捧名角兒的費用也變得快要負擔不起了。而且這份差事平時空閑很多，也是讓他動心的地方。何保城的興趣愛好太多了，除了聽戲拉二胡，他還喜歡釣魚，喜歡搓麻將、摸牌九，喜歡自己做木工，喜歡寫書法......於是何保城就硬著頭皮幹上了這份差事。
第一次送軍餉回來，他特意在馬棚裏牽出馬，騎上它，在家門口繞了一圈，好讓大家看看他的英武模樣。一家老少看到何保城坐在棗紅色的高頭大馬上，製服筆挺，昂首挺胸的樣子，著實驚奇。何耀武知道他兒子這是人仗衣著，但還是心裏高興，平時文弱不堪的兒子，終於有點男子漢的樣子了。哪怕是假象，也好。大家不約而同地有個疑問，除了耍威風，這馬到底有啥用呢？也許“威風”也算是俸祿的一部分吧？
何保城把擎坤抱到馬上，一路走出去，大狗跟在後麵，好不威風。在巷子口，擎坤對圍著的幾個乞丐大叫“走開”。幾個乞丐看了，一邊罵罵咧咧，一邊向他們投射出惡毒的目光。擎坤根本沒看見，但是身後的青蓮看見了，不寒而栗。
四月是漢口特別美好的季節，雖然沒有夏天的酸梅湯和梔子花，但是零零星星的櫻花開始點綴大街小巷。過了濕冷的冬季，人流開始潑灑到街頭巷尾。武漢人喜歡坐在戶外，女眷們一邊挑米洗衣服，一邊拉家常。孩子們不遠不近地三五成群地嬉戲。到了吃飯的時候，也有端著飯碗出來吃的。青蓮喜歡搬一把小竹椅，坐在自家小店門口，看巷子裏的人間煙火氣。
夕陽之下，一朵朵柳絮飛舞在空中，時而輕盈起舞，時而匆匆掠過。地上也有一團團的白色的柳絮隨著人流車流而翻滾著。青蓮和青竹有時候會去追柳絮，伸著手臂，悄悄跟著一朵，快接近的時候兩掌輕輕一合就能扣住一個。這個遊戲看著簡單，但是如果走得太快或者扣得太猛，那柳絮就會狡猾地一竄，飛走了。
青蓮看著飛絮出神，直到爺爺的身影走近了她才發現。
“爺爺！”青蓮跑過去接過爺爺的提包，拉著爺爺的手興高采烈地說：“我的圖畫得了第一名！”
“哦，蠻紮實！（好厲害）”
“那爺爺有麽斯獎勵？”青蓮仰起笑臉問。
“帶你去長江看大輪船好不好？”
“好！”青蓮開心地跑回樓上去叫青竹。他們祖孫三人在巷子口找到擎坤，一起向不遠處的江邊走去。其實幾個孩子都知道，去江邊看輪船固然好，關鍵是路上爺爺會給他們買小吃：雲片糕、芝麻酥、桃片、綠豆糕...... 可惜現在是春天，到了秋季桂花落了，就有新鮮美味的桂花糕吃。
他們站在江邊，看水上舸艦爭流，一派繁忙。在江漢關渾厚的鍾聲裏，隨爺爺念“黃鶴一去不複返，白雲千載空悠悠”...... 青蓮小小的年紀，開始對一衣帶水的武漢三鎮有了一種發自心底的自豪。商業中心的漢口，文化中心的武昌，工業中心的漢陽，讓武漢成為全中國的重鎮。加上她的地理位置，也是南北東西旱道水路的樞紐。青蓮和擎坤都覺得自己生活在全中國最棒的地方。
漢口作為商業中心，有過很多國家的租界，像是英、法、日、俄、德國的租界曾經在江邊一字排開。後來被各時期的政府收回了一些，剩下的是日、法租界和很多西洋風格的建築。教堂、洋醫院、洋學堂、酒吧、照相館...... 讓漢口成為武漢三鎮中最為摩登的一個。青蓮他們從小就見過洋人，都不覺得奇怪了。
“爺爺，是法國人好還是英國人好？”青蓮問。
“都差不多啊。”爺爺回答道。
“日本人壞！”擎坤說。
“誰告訴你的？”爺爺問。
“我聽到王家拐子（哥哥）講。”
不等何耀武回話，青蓮接著說道：“學堂先生說日本人占領中國東北。要打倒日本人。”
“那是日本軍人壞。我也在日本洋行做事啊，不少日本人很客氣的。隔壁巷子李先生家的伢在我們老板家幫廚，說是對他很好。”何耀武對孩子們說：“人要知恩圖報，不要聽別人亂講。”
“爺爺，先生說日本人會打到漢口。真的嗎？”青蓮問。
“哪有那麽可怕。他們就是在東北啊。你們不要想這些了。好好讀書就是。”何耀武答道。
“我也覺得日本人和中國人長得像，比英國人好。英國人大鼻子！”擎坤插嘴，把大家逗樂了。
回家的路上，何耀武把青竹扛在肩上，夕陽把祖孫四人的影子拉得好長。青蓮手裏提著油紙包著的點心，心裏琢磨著回去分給大家吃，但是要偷偷給開淼留一塊綠豆糕。開淼說是今晚會和吳先生過來給老太看病的。青蓮想著還要把昨天學著繡的手帕送給他。雖然他們在同一個學堂念書，但是這個年齡的男生和女生是不來往的。所以得著機會平日裏能見麵說話，都是一個小驚喜。
剛剛跨入門檻，他們就聽到樓上傳來生人說話的聲音。上樓一看，一個陌生男人坐在廳堂正和鳳珍講話，青蓮的婆婆坐在旁邊聽著。看他們回來，鳳珍趕緊起身讓公公上坐，對他介紹客人，說是娘家親戚，算下來是自己長輩，應該叫表舅。
“耀武兄，在下錢光庭。”
幾個孩子站在何耀武身後，探出頭來觀望：這個媽媽的“表舅”其實年紀也不大，估計比自己的媽媽才年長幾歲吧。看他個子挺高，麵孔白皙，五官似乎沒什麽特征，唯一給青蓮留下印象的是他笑起來就眯起眼睛。他一身樸素的長衫，姿態平和謙恭，沒有長輩的架子。
何耀武把青蓮和擎坤從身後撈出來，推到前麵說：“來，問客人好啊。應該叫表舅爹爹吧？”
那個“表舅爹爹”說：“不如就叫舅爹爹好了。這個應該是青蓮、擎坤和青竹，對吧？”他說著從身邊的提包裏翻出來幾樣小禮物：給青蓮的小小化妝盒，給擎坤的一個口琴，給青竹的一個小洋娃娃。
孩子們都很開心，得到何耀武的準許，向客人行了禮，一溜煙地跑開去玩了。鳳珍對何耀武說：“這是我上海三婆的兒子，第一次來漢口。”
“耀武兄可能不知道我。我一直在上海跟著家父做生意。如今想在武漢看看市麵。二一八事變之後，日本人對上海虎視眈眈，內地會相對安全一些。家父想著還是回家鄉比較好。”
“這樣啊。你安頓好了沒有？如不嫌棄寒舍，不如先住下來吧？”
“那恭敬不如從命，多謝耀武兄，光庭恐怕要叨擾幾日了。”他說著拱手致謝，眼睛彎了起來。
那日家裏有客，晚餐添了幾個菜。飯後青蓮拿出二胡練習父親走之前留給她的曲目《彩雲追月》。雖然手法生澀，但是青蓮的音準很好。幾日下來，這首小曲子已經讓她拉得很是悠揚了。她學著像父親一樣揉弦，一樣搖頭晃腦，全心投入的樣子讓悄悄站在門外的開淼看得出神。他想到孩子們之間傳著的一個謎語：上邊一圈毛，下邊一圈毛，中間一個黑葡萄。
當時他馬上猜出來，那是“眼睛”。那描述的不是別人的眼睛，是青蓮的眼睛。
此時，青蓮忽然回頭看到門口的男孩，黑葡萄一樣的眼睛湧起了笑意，下麵出現兩條好看的臥蟬。開淼扣著門框的手抖了一下。青蓮笑著說：“做麽斯啊，嚇死人了的......”
她放下二胡，去小桌子上取來綠豆糕，看著開淼吃。開淼滿心歡喜，吃得要噎死了也不敢作聲。青蓮看了就笑，慌忙去拿來一碗水。然後遞上自己繡的小手帕。
開淼喝了幾口水，咧開嘴笑了。樓下吳先生喚兒子回家。開淼從口袋裏掏出來一個五彩絲線纏繞的紙粽子，塞給青蓮，轉身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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