暑熱還沒穿透晨光,漢口就在“過早”、“過早”的叫賣聲中醒來。
那一聲高一聲低的“過早”是叫賣早點的聲音。有點錢的人家幾乎都在外麵過早。何家四代的女人們起得比幾個男人要早。青蓮自己爬起來,換好上學穿的褂子,洗漱完畢,等著姆媽在餐桌上擺好早餐。
鳳珍把炸得金黃酥脆的紅薯麵窩、飄著黃色蛋花的醪糟、油亮亮的熱幹麵放在桌上,又給幾個孩子一人一個白煮蛋,然後坐下來和他們一起吃。等下青蓮會自己去學堂,擎坤今年還沒有去上學,太淘氣了,何耀武把他放在一個私塾先生那裏管教。這個家夥隔三差五地逃學,就算是老老實實坐在教室裏,也是打瞌睡。一次為了掩飾自己偷懶,他把板凳移到了一根柱子後麵,結果打瞌睡太投入,居然一腦袋磕在柱子上,磕出來雞蛋大的一個包。鳳珍心疼了,何耀武怒了,何保城則笑著說:“讀書連命都不要了。這個苕(傻瓜)啊!”
何保城是不太理會孩子讀書的事情的。他自己小時候讀私塾,高中上了洋學堂。仗著人聰明,不費力氣就可以學業過關,但是也決不肯多花一分力氣去做到優異的。對他來講,沒有賺錢的壓力,也沒有娶親的壓力,那麽差不多就好了嘛。
說到娶親,能娶到吳鳳珍還是挺有福氣的。當然,吳家家道中落,遷到了鄉下,但是畢竟以前是大戶人家,教養出來的女孩子不能說知書達理,但是懂人情、會持家。吳家的陪嫁也挺豐厚,算是門當戶對。另外,鳳珍還是很好看的。人瘦瘦的,薄嘴唇,細長眉,大眼睛不笑的時候坦白哀怨,笑起來卻像是汪起溫暖的一湖水。最重要的是她脾氣順,從來不和長輩頂嘴,萬事都由著丈夫。何家的長輩都滿意這個媳婦,除了何耀武的母親,青蓮稱為“老太”的曾祖母,她嫌鳳珍手太笨,女紅一點都學不會。
也許是因為這個,老太特別重視青蓮的手巧。從她可以拿針線的那天起,老太就帶著她繡花、縫扣子、鎖邊、行被子...... 青蓮果真手巧,什麽東西一學就會,深得老太歡喜。她拿出私房錢給青蓮買衣料,教她裁衣服。哪怕青蓮剪壞了衣料她也從來不生氣。青蓮很快就可以做枕套、桌布,給弟弟妹妹做土布背心。發展到後來,自己可以做絲綢旗袍,當然,那是好多年以後的事情了。
吃好早餐,青蓮背上老太做的書包,出門去上學。
擎坤抓了一個麵窩,牽了大狗“黑苕”,叫道:“我先送大姐,再去先生那裏。等下黑苕自己回來。”
街坊總是拿他開玩笑,說:“你大姐去洋學堂讀書,你去不了,氣吧?”
擎坤才不生氣呢。一來不愛讀書,二來他很喜歡大姐。大姐對他好,自己心裏有數。大姐會管他,也會幫他撒謊。上次他摔碎了大花瓶,大姐就自己攬下來責任,他們倆知道何耀武不會拿青蓮怎樣的。如果知道是擎坤幹的,一定少不了挨揍。
可惜,擎坤心裏藏不住事,夜裏做夢拚命喊:“花瓶不是我摔碎的,不是我......” 正好何耀武聽到,認定是他幹的。結果因為撒謊,罰跪,黑苕就在旁邊陪著。到了擎坤開始掉眼淚的時候,黑苕就去舔他的臉。何耀武看在黑苕的麵子上放了那小伢一馬。
擎坤手裏拿著麵窩,時不時地撕一塊塞給黑苕吃。青蓮在一旁看著笑。這幾年戰火紛飛,時局不佳,漢口出現了不少要飯的乞丐。連他們這個以往很是安靜的小巷子口都有。那些流民衣衫不整,坐在地上伸手要錢。青蓮每次看到有抱著孩子的乞丐,都會給一個銅板。有時候自己口袋裏沒錢,乞丐居然會罵她,從懷裏捉幾隻虱子丟在她身上。
黑苕見了就狂吠,擎坤氣急敗壞地趕緊幫著青蓮撣撫頭發衣服。乞丐拿木棍打狗,擎坤就要衝上去。幸好街坊鄰裏都認得何家的人,會及時出手相助。幾次搞下來,青蓮真的生了虱子。鳳珍急著把衣物和被子都洗了、燙了,還不得不把青蓮烏黑發亮的長發給剪短。從那之後,每天出門鳳珍都跟在後麵,就怕再出事端。
擎坤和那批乞丐算是結了仇,有時候會帶著黑苕和其他幾個孩子去鬧他們。每次都是青蓮把他拽回家。他們幾個孩子編了一首兒歌,專門唱給乞丐伢子聽:
鄉裏伢子進城來
鄉裏伢子麽穿鞋(音:孩)
莫不嫁到我城裏去
上穿綾羅下穿鞋
青蓮總是說:“那些鄉裏伢也很可憐的。家也沒有,吃的也沒有,不知道住在哪裏。不要鬧他們了。”
擎坤一梗脖子:“他們欺負你我就鬧他們。”真是讓青蓮又氣又笑。
這些事情,鳳珍沒有和保城提過,反正提了也沒用。她也沒和何耀武說過,怕他脾氣來了要出手教訓那些乞丐。她心裏也很可憐那些人。她想起自己的家人,城裏混不下去了,搬到鄉下,那麽要是鄉下再混不下去了可怎麽辦?有日子沒有見過娘家人了。她就盼著過年。忙過了年關,她就有機會回鄉下看看。
在漢口這個熱鬧的地界,鳳珍的日子安靜地蜷縮於小巷之中。她倒不怕寂寞和操勞,她暗自不滿意的是保城是個靠不住的丈夫。在何家,保城理當是她最可以依靠的人,可是他似乎隻是遊蕩在自己的世界裏,其他的人,其它的事,都無所謂。
所幸的是,何家婆婆公公都是好人,而最令鳳珍欣慰的是,青蓮一天天長大,聰明懂事,不到十歲,就給她這個當媽媽的一種可以托付一輩子的感覺。她知道,將來青蓮會是那個持家的人,擎坤太頑劣,青竹太文弱。隻有她的青蓮,能撐起一片天。
而青蓮也最疼惜姆媽了。她搶著幫媽媽做事,好吃的東西都想著讓媽媽嚐嚐,平時和媽媽一起做家務,還會說說貼己話,會講學堂裏的故事給媽媽聽,會唱新學的歌曲逗媽媽開心。青蓮是鳳珍在這個城市裏最好的朋友。
但是青蓮心中最好的朋友卻是爺爺何耀武。她覺得爺爺比爸爸要厲害很多,威武很多,也慈善很多。在青蓮小小的心靈中,對成年男性美好的印象幾乎都是從爺爺身上來的。她尊重爺爺,崇拜爺爺。要是她在學校裏得了好成績,一定是先告訴爺爺的。而爸爸呢,似乎很“遙遠”,怎麽也親近不起來。
唯一可以把青蓮和爸爸聯係起來的東西是二胡。何保城從小在票友裏混,師從名師,拉得一手好京胡,經常救場上戲台。在家的時候他更喜歡拉二胡,一拉就是個把鍾頭,搖頭晃腦,沉浸在樂曲聲裏。青蓮喜歡這個時候的爸爸。她喜歡爸爸拉二胡時的專注。她喜歡看爸爸修長的手指時而張力十足地按弦,時而賦予表現力地揉弦,而拉弓子的右手則急徐相間,開合自如。青蓮時時驚歎:隻兩根弦,居然能演繹出那麽多的感情來。
何保城隨著琴弓在弦間的遊走,整個人也跟著搖擺,似乎他的脊柱也是樂器的一部分。他知道青蓮喜歡,自己也頗為得意。他讓青蓮摸琴桶上包著的蛇皮,讓她給弓子的馬尾上鬆香。興致好的時候還會手把手地教青蓮拉上幾句。擎坤在一旁看了,完全無法理解這有啥好玩的。可是青蓮暗下決心,以後一定要學會拉二胡。她喜歡二胡,時而高亢清亮,時而低沉悠揚,能夠歡聲笑語,也能夠如泣如訴。難怪爸爸覺得二胡是他最好的朋友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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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純屬虛構。原創作品,未經許可請勿轉載,謝謝!
但是青蓮心中最好的朋友卻是爺爺何耀武。她覺得爺爺比爸爸要厲害很多——那個年代,能如此重視女娃的爺爺非常罕見,這位何耀武開明而且有眼光呢:)
到家後繼續補課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