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花落如雪
我當天沒在家裏住,吃過晚飯就回到自己的小窩裏了。Dan最近幾乎天天跑南灣,整合那邊的投資物業,疫情以來用人緊張,不少工作要親力親為,搞得他也比較辛苦。舊金山酒店在慘淡經營中也算是走上了正軌,Frances有時候會過去看看,基本上還算穩定。
我一回到家就趕緊上我的網站履行老板的職責。最近訂單很多,我找了個學藝術的女孩子幫我畫卡片。Dan說畫好的卡片不用就浪費了,不如也在網上標價出售。我試了一下,居然也有生意。後來我發現我們手工畫的東西如果電子化之後,還可以放在很多產品上麵,比如靠枕、手機殼、帽子、T恤衫,甚至是提包和口罩。我做了一些調研,對不同產品推薦不同的print on demand(限量版精品製作)公司,在各個公司都開了自己的賬號。一段時間之後,開始有小額進賬了。這些進步讓我小小得意。
終於有空坐下來好好畫上次Frances的訂單。這個訂單意義非凡,我不想借他人之手完成。Dan的長笛配樂已經完成,我用心聽了一下,非常中國民歌的調子,被長笛清亮卻不刺耳的音色所詮釋,效果出乎意料地好。而且他選擇降低了速度,少了喜慶,多了一絲懷舊和柔情。我找出來歌詞,以其中“桃樹倒映在明淨的水麵,桃林環抱著秀美的村莊”為主調,開始畫那一幅畫。畫好之後,我覺得少了點什麽。
“桃花林裏的承諾”,我想到留言裏的這句話,於是加上了傘下的一對戀人的背影。
這次是有了留言,有了音樂,有了畫,卻遲遲沒人認領配詩。幾天過去了,我有些著急。總不能我自己寫吧?況且我也不會寫。
焦急地等了幾天,終於有一首詩進來:
桃花落如雪
凍僵了我的紙傘
曾經共握的傘柄
如今隻是冰冷的鐵
桃花落如雪
覆蓋了你的足跡
昔日成雙的腳印
此刻唯有天地蒼茫
桃花落如雪
模糊了我的視線
昨天遠去的身影
明朝會否偶遇他鄉
桃花落如雪
掩埋了我們的記憶
如今懷舊的翻閱
能不能溫暖冰封的心髒
我不懂詩歌,覺得還過得去。結果Frances留言說喜歡,那麽這個“產品”就打包完成了。我長舒了一口氣。出乎我意料的是,兩天之後,下麵出現了新的留言,隻一句話:桃花依舊笑春風,尤其是山穀裏瀑布旁的那一株。
正在我不知所雲的時候,Frances打電話過來:“Sam,能不能查出來留言的人?”
她這沒頭沒腦的一句,把我搞得徹底懵圈了。
“不怕你笑話,桃花的那個產品是我訂的。最後一條留言,Sam,我覺得是憶江。”
我聽到了她說的每個字,但是卻理解不了全部的意思。憶江?他沒死,消失這麽多年,現在卻在網站上冒出來了?怎麽可能啊?
可是我不能這樣對Frances說。我理解她的一番心思。於是我說:“Frances,我會找朋友去查的。不過,網上來源挺難追溯,尤其是那些刻意隱藏的情況。”
Frances在電話那頭沉默了一會兒,說:“我明白。謝謝你Sam,能幫我查一下嗎?”
“好的,沒問題。一旦有結果我馬上通知你。”
我馬上跟蕾蕾聯係,她不緊不慢地說:“咱們不是有原則嗎?不管怎麽樣都保護客戶和留言者的隱私?你為啥要破戒啊?”
“蕾蕾,我這個是熟人問的。反正是挺特別挺重要的人,你幫幫忙吧?你不是學CS的嗎?”
“學CS也不都是駭客好吧?挺重要的人?不會是Dan?你抓到他的爛桃花啦?”蕾蕾又誇張又興奮地問。
“天呐,我的最強大腦,你可是真會瞎想。”我被她氣個半死。
“哎,最近我也鬱悶死了。家裏祖父母不喜歡Rob。Rob很受傷,估計要緩很久。”
“祖父母不喜歡都過不了關啊?”我想到自己的問題,很是同情蕾蕾。
“也不是啦。可是畢竟我們都是顧及家人感受的。而且是那麽敏感的問題。我不希望Rob覺得自己因為膚色受歧視。”蕾蕾氣鼓鼓地說。
“也許時間久了會好一點。這也是考驗Rob情商的好機會,嘿嘿,對吧?”
“你會沒事這樣考驗Dan嗎?”蕾蕾反唇一擊,我倒是答不上來了。想到爸爸說的,危險當前,Dan會擋在我前麵。這個我永遠也不想有機會去“考驗”他。
“另外,還有一件事我想告訴你。你記得上次你媽媽講的那對出了車禍的夫婦趙憶帆和畢遠空嗎?”我換了個話題。
“記得,不是什麽Patrick嗎?”
“哦,你是對的。那是他在美國的名字。”我接著說:“其實,他們是Dan和Frances的親戚。是Dan的姑姑姑父。”
“什麽?”
我在電話這頭都能聽到蕾蕾腦細胞的爆裂聲。“真的,沒騙你。”
“你一早知道了?”她的語氣帶著一點責怪。
“也不是。我就是想跟你說,目前凶手已經被捕,這個案子結了。Dan和他媽都希望有機會當麵謝謝你父母,他們當年給了這對年輕夫婦很多溫暖和幫助。”
“這世上怎麽有這麽巧的事情啊?我還是緩不過神來。”蕾蕾歎了口氣,說:“那你是想讓我告訴爸媽?”
“這還是要看Frances的決定吧。我就是先跟你說一聲。他們已經去訂做新的墓碑了,放上我姑父的中文名字。”
“我爸媽每年八月底去給家裏的先人掃墓,是我曾祖父的忌日。每次去也會給他們獻花的。要不約著一起去?”蕾蕾問。
“這倒是個好主意。我去問問。”
“Sam,我覺得你很幸運的是Frances一開始就特別喜歡你,婆婆這關算是過了。”她滿是羨慕地說。
我聽了很開心。真的呀,都說婆媳是天敵。我們倆之所以還挺好,恐怕是一開始大家就意識到了我們的“共同利益”都是Dan的幸福吧?
掛上蕾蕾的電話,我又看了那條留言。如果真的是憶江該多好啊。也許,他看到劉景龍被捕,覺得警報消除了,可以浮出水麵了?或者是墨西哥和東亞勾結的販毒網被搗毀,他覺得自己的使命完成了?會不會有這麽好的事情啊?我真的好想見到趙憶江,看看他是個什麽樣的人。如果他平安歸來,回歸正常生活,我爸媽也沒啥好說的了。
不知道Dan有沒有聽Frances講這個發現。我知道,哪怕是一絲希望,對於他來講,都會甘之如飴。
3 雨夜
Dan對於這條留言的反應和Frances不太一樣。他似乎立刻啟動了一種自我保護的機製,告訴自己:這是不可能的。
“Sam,你不知道,我小時候喜歡玩一個遊戲,那就是在街上隨便找一個人的背影,假設那是我的父親。然後想象著他轉過身來的樣子。大多數時候,那人就會越走越遠。但是個別情況下,那個陌生人真的會轉過身來。在他轉了一半兒的時候,就是最刺激的時候。我通常覺得自己無法呼吸,就快要暈倒了。當然,每次都是失望。”
Dan坐在工作室的椅子上垂下了頭。我走過去把手放在他後背,拿不準該拍拍還是摸摸。我心裏很是緊張。
“再大一點,我會每天搶在我媽前麵查郵件。希望看到一個陌生人的來信。我會在每一次沒有預期的門鈴或者電話響起來的時候冒汗。再後來,我喜歡以各種排列組合在網上查找他的名字,以各種語言......”
我把他攬入懷中,他就那麽默默地依靠著,一動不動。
“所以,我這次也不選擇興奮。等等看吧。不過,謝謝你,親愛的。”
過了一會兒,他拉我坐在他腿上,說:“啥時候去看你父母?你......問了嗎?”
我心裏一驚,不想現在說這個,於是開始打太極拳:“哦,他們現在對疫情很緊張,我看不如等等?對了,我有件事要告訴你。”
“嗯?”他認真地看向我的眼睛。
“蕾蕾說他們家會在月底去掃墓。你看這是不是個當麵感激包老板夫婦的好機會?”
Dan的眼睛一亮道:“你是說一起去掃墓?嗯,墓碑已經運到了,說是很快可以把舊的換下來。我去問問我媽。那麽,你可不可以先和包老板他們說說?”
“好,我去安排。”
他刮了一下我的鼻子說:“學我說話啊?”
我們開始安靜地做自己的工作,有時會戴上耳機,一起聽歌,但是大多數時候就是各自悶頭做事情。我喜歡在工作室畫卡片,可以一抬眼就看到Dan。
令我開心的是,他開始修複那個趙憶江的雕塑了。有時候為了找到一小片顏色合適的紙張,他在廢雜誌堆裏翻天覆地,然後抬頭看著我,咧嘴一笑,問:“吵到你了吧?”
他那種特定的抬頭的角度和眼神,每每讓我心動。我好想把他“拿”回家給我爸媽看啊。其實,是想把他捧在手心,給全世界看:我多麽幸運!
正在我發呆的時候,外麵似乎是起風了。倉庫的排風口嗚嗚作響,天色一下子暗了下來。室外的飛沙走石的聲音讓工作室的靜謐顯得很是溫暖。我抬起頭想,等一會兒要是下大雨,我們就不回去了吧?在溫暖的沙發床上相擁而眠,聽著屋頂急急的雨聲,該是多麽浪漫啊。
我從小就喜歡各種惡劣天氣。當然不是在戶外啦。我喜歡天氣惡劣時,全家人都安安全全地聚在一起的感覺,似乎比平時的相聚更加溫暖。所以一刮風下雨,我就高高興興的,要是下個冰雹,我就像過年得到大紅包一樣。我爸爸老說我是“唯恐天下不亂”。我其實也知道,自己是被平穩幸福的生活給寵壞了。
Dan一聽到風聲,騰地從廢雜誌堆裏跳了起來。“要下雨了。”他皺著眉頭說。
“是啊,要下雨嘍!”我跑過去摟著他的胳膊晃,說:“咱們今天不回去了行嗎?在這裏聽雨吧?”
Dan看著我眨眨眼睛,然後伸手拍了拍我的臉說:“你怎麽長不大啊?我還是得回家,我媽一個人在家,這種天氣會難受的。”
見我沒出聲,他說:“也許你不能理解,我們家老是處於那種有一個家庭成員沒有回家的狀態,所以我們最怕惡劣天氣。那種感覺就像是自己身體的一部分暴露在危險中,怎麽也收不回來一樣。我媽更是容易在這種時候焦慮。”
“對不起,我明白了。咱們走吧?”我在他的聲音裏感受到的悲哀讓我羞愧。
Dan在我額角親了一下,說:“要不,你跟我回家吧?我也不放心你。”
我點了點頭。他笑著說:“你現在也是我身體的一部分了。碰上惡劣天氣,我要收回來緊緊摟著。”
我們擁抱了一下,開始收拾東西準備回家,外麵開始下雨了。Frances打來電話,得知我們會馬上回去,似乎是舒了一口氣。
我們開車到半途,已經是電閃雷鳴,緊接著就是大雨瓢潑。我真的後怕,要是我自己在高速公路上遇到這樣的天氣,是要給嚇癱了的。
雨刷狂掃,也無法驅除擋風玻璃上的怒潮。前方除了讓車燈照亮的水幕之外似乎什麽也看不清。Dan決定在最近的一個路口下高速,在路旁停下來,等雨小一點再走。
我們停好車,熄了火。車窗馬上被霧氣蒙住了。大雨擊打著車頂,發出穿透人心的聲響。Dan握住我的手說:“怕了?”
我誠實地點了點頭。他先是笑了一下,然後問:“到後麵去?”
“啊?”我沒反應過來。
他三下兩下就把自己給折騰到了後座上,我則連滾帶爬地努力了半天才被他拽過去,直接跌入他的懷抱。他掏出手機,給Frances打了個電話,告知我們在路邊等雨小一點再出發。然後把電話丟在一邊。
從迷蒙的玻璃裏透過來的路燈光把他的臉照得很溫柔。而他的眼睛卻是熱情似火。大風之中,車子被吹得直晃。我在他的懷抱裏稍微感到一絲安心,暗自覺得這雨夜也別有一番情調呢。
雨終於小了一點。但是路燈忽然黑了。停電了。我們開車摸黑繞路,半夜才到家。發現家裏也停電了。Frances一開門就上來擁抱我們,阿P也竄了出來。
Dan一把抱起來阿P,說:“你也怕了?有沒有好好保護媽媽?”
Frances笑著說:“你別說,有阿P在,我還真的感覺好很多呢。今天讓阿P陪我睡,你們倆上樓也行,睡客房也行。”
Dan拍了媽媽的肩膀一下說:“媽,你終於長大了。”
我們一起笑了起來。
Dan說:“我們都在這一層好了。不過我現在餓了,我去搞一點宵夜。”
我們三個人坐在桌旁,在燭光裏吃泡麵。阿P在一旁的地上吃罐頭雞肝。外麵還是風雨大作,不過屋子裏一派溫馨。每個人的臉都讓燭光慈悲地籠罩著,有一種夢境裏才看得到的美:線條溫柔,瞳孔裏火苗跳動,嘴角的笑意都暖洋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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憶江還活著,太好了!
女兒等俺出去,晚一點壇子上見啊:)
最後一條留言,Sam,我覺得是憶江————可可真好,給了我們盼望!
大雨中也撒糖啊,要不要甜死大家——讓倆人直接車震?嗬嗬
哇,先睹為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