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東的冬天對於我這個北方人來講是很”冷“的。那種冷不是氣溫低,不是北京的風和雪,而是濕漉漉地浸骨的寒氣。一層樓道裏都會積水,家裏鏡子上也總是一層水汽。沒有暖氣,每天覺得被子都是濕冷的,洗的衣服掛了一個星期都不一定會幹。但好在我年輕火盛,這些小問題都能克服。
趙憶帆在四月份收到了美國大學的錄取通知。她一邊忙著畢業論文,一邊忙著照顧經常進出醫院的爸爸,還時常會去我家探望老人,日子過得有些疲憊。
深圳的改革開放高歌猛進,許多私人企業、合資企業如雨後春筍般湧現。銀行的信貸業務前所未有的繁忙。我的工作又一次有變動,在年中的時候成為了信貸部經理沈時輝的助理。這個領導身邊的位置是很多人眼紅的。齙牙阮心懷嫉妒地敲了我好幾次竹杠。雖然我的工資收入並沒有什麽提高,但是大家都知道我坐的這部電梯是加速的,而這個位置恐怕隻是我向上攀升的一層而已。我調到了沈總的辦公室,經常跟著他和各大企業的老總談業務。涉及的項目金額也比以前更大。我的責任重了,工作時間長了,兼職的時間就大幅減少。不過我手裏已經有了一些存款,估計等趙憶帆出國的時候可以平穩過渡一陣子了。
兔子從老家回來以後幾個月找到我,說先還給我一半的錢。
“遠空,謝謝你。我恐怕要搬家了。鑽石城嫌我老了,不要我了。我去別的地方再找工作。不過這裏住不起了。”
“那你還著急還錢?你先用著吧。”我把錢又塞給她。
兔子很感動,也沒推讓,看著我說:“認識你真的很高興。你將來一定飛黃騰達,當大老板,掙大錢。我這樣的就是走下坡路了。不行的話我就去當洗頭妹,還是比在鄉下好。”
沒想到這是我最後一次見到兔子。再次聽到她的消息,還是王胡子告訴我的,那時候已經物是人非了。
我沒等到周末,提前給趙憶帆打電話,心急地詢問她去大使館簽證的情況。
電話才響了一下她就接了起來:“完了,失敗。我今天排了那麽久的隊,才五分鍾就給我拒了。”
“啊?那怎麽辦?”對於留學,我是一點都搞不明白。
“再試試吧。看下次運氣如何。”趙憶帆聽起來無精打采的。
“下次一定可以。你先好好休息幾天。你爸爸身體怎麽樣?”
“不太好,又住院了。唉,在病房裏的人都說,這病住院一次比一次長,直到最後就不回家了......”
我聽到她的哭腔,心疼極了,很想能把她摟在懷裏,讓她在我肩膀上哭個痛快。可是我不敢表現出來,怕她聽了更難過。於是我告訴她我這邊情況還不錯,又升職了。我還告訴她也許年底可以回北京參加一個學習班。趙憶帆抓住了這個空頭支票,稍微開心了一點點。
沒成想,趙憶帆又連著被拒簽了兩次。她在電話裏失聲痛哭,惹得我也默默地摸眼淚。雪上加霜的是,趙伯伯病情加重。趙憶帆不得不把出國的事情放在一邊。我真的很想陪在趙憶帆身邊,但是我的工作卻是越來越忙。最近沈經理帶著我開始著手一個大項目:北方重型機械加工公司的貸款。
其實剛剛來深圳的時候,我和北方公司的胡總有過一麵之緣,好像是在燒鵝仔的蛇館。他年紀大約四十歲,頭發已經開始禿了,中等身材,微微的啤酒肚,是深圳中型企業老總的典型代表。因為大家和燒鵝仔都熟,所以很多時候是在他的餐館裏談事情的。
我其實很喜歡去燒鵝仔那裏談事情,沒有陪酒小姐的騷擾,人可以精力更集中。我去的次數多了,和燒鵝仔的兒子寬仔也成了朋友。飯前飯後多出來的時間,我會帶著他下圍棋。燒鵝仔每次看到都笑得臉上開花:“寬仔多跟哥哥學學啊!”
“你放心,寬仔醒目,記憶力特別好。棋譜背得一點都不費力,比我小時候強多了。”
寬仔聽我這麽說,更是上進。看他對著棋盤,皺著小眉頭,一隻手扶著下巴,大拇指敲著自己嘴唇的樣子,和平時的小太保形象判若兩人。很快他在地區少年圍棋比賽就嶄露頭角,在同學中小有名氣,自己得意的要命。燒鵝仔更是心花怒放的。
“小畢啊,最近工作忙,要注意勞逸結合啊。”沈經理把他的金絲眼鏡摘下來擦,揉了揉自己待著血絲的眼睛。“唉,真是老得快。 深圳這個地方啊,錢是好掙,但也得有命去花。上個星期印刷廠的崔總就腦溢血沒了,才四十二,孩子剛剛上小學。孤兒寡母的呀。”
“沈經理說的是。我看還是喝酒喝太多了吧?據說他人也很胖。”
“天天吃喝應酬,當然要出問題。咱們在這個位置,還算是應酬少的呢。那些企業的老總壓力大多了。所以咱們要盡量幫助他們。查賬驗資要認真,但也不能太刁難人家,你說是吧?”他拿那雙死魚眼睛瞟了我一眼。
“是的,我記住了。”
“小畢你是個人才,我很看好你。你看看你來了這一年多,不但工作幹得好,還潔身自好,從來沒搞出什麽亂子。你那個室友齙牙阮我可是聽到了很多傳言,不行的話我可是要他走人了。”
齙牙阮這半年做貸款,似乎發了偏財。據說是有公司給了他親屬幹股,他不敢持有,但是轉手賣了就賺一筆快錢。我看給他幹股的和買他幹股的也許就是一撥人。這種打擦邊球的可不在少數。還有為信貸員的孩子上學請客送禮的,都是企業報銷。
“紅龍藥業的張總你見過的吧?”沈經理話鋒一轉,我差點沒跟上。
“噢,是不是上次和胡總一起來的那個高大的北方人?”我好像有點印象。
“嗨啦嗨啦。這次胡總企業貸款,也許會有一部分給張總做個短期拆借,就是周轉一下。現在這樣的操作是很正常的,企業也有很多困難啊。你說張總原本一個做紅藥水紫藥水起家的,能把生意做到這麽大也不容易。但是攤子大了,難免周轉不靈。都是暫時的,兄弟單位幫一下手就過去了。你說對吧?”
我的大腦飛速運轉,嘴裏說:“沈經理說的對。”心裏卻暗自發毛,這樣的運作雖然不少見,但是對於我們來講,可能涉及信貸違規。況且紅龍藥業還是合資企業。我要好好看看北方機械的資金流動和資產分析才能做出合理的判斷。
“其實你要這樣思考問題:胡總的碗裏有五百毫升水,他問銀行借兩百毫升。然後他借給張總一百毫升,你怎麽肯定那就是從銀行貸款裏撥出去的呀?不影響企業運行,不影響還貸就是最重要的,是不是?上學時候是不是教過,貸款最怕什麽?最怕還不上。隻要能還上,促進企業發展就是為改革開放做貢獻。不是說了嗎,不管黑貓白貓,抓住老鼠就是好貓。”
我有點糊塗。但是有一點可以肯定,沈時輝專門和我談這個問題,那是有原因的。
“小畢啊,這個項目領導們都很重視。也是你第一次參與這麽大的貸款額。好好幹!你的成績不僅僅是我看得到,在領導層也是有目共睹的呀。劉書記和更高層的領導也很關心你的。不要讓領導失望啊。”他把眼鏡戴上,那帶著血絲的死魚眼睛立刻被放大了,然後咧開嘴,齜著一口泛黃的牙齒,給了我一個“肉不笑”的“皮笑”。
我不由得想起了第一次見到劉書記時他看向我的眼神。直覺告訴我,腳下的冰很薄,但是我已經站在了湖麵中心,而且我還不得不向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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