穀雨立夏正相宜
發呆，“芳心是事可可”
2018年十一月，我在工作時認識了Jack。他差不多七十五六歲了，是老客人，非常紳士，小費也給得特別好。我最喜歡他的地方是他聊天的話題都很有意思，很令人輕鬆愉快而且漲見識。我工作以來這幾個月，已經學會了如何應付不同客人的“閑聊”，對於不是那麽禮貌的，炫富的，或者帶有挑逗性的談話，我知道如何頂回去、打太極或者裝傻。有Jack聊天的晚上，總是很愉悅。
周六晚上，Jack按時來喝一杯。我看到滿頭白發的他穿著一件銀灰色的短大衣，裏麵是雪白的襯衣，簡單但是很有派頭。他坐下來喝酒，問我一些跟著海歸的爸爸媽媽回中國上學的問題。他說自己在九十年代去過中國，在北京一個四合院裏住了快兩年。那時候四合院還沒有室內的水池，還要用公共廁所和浴室。他說自己在澡堂子裏就像是海洋公園的海豚一樣被大家的眼光包圍。他是街坊四鄰都知道的那條特別愛洗澡的外國白海豚。我聽了哈哈大笑。
“你為什麽要去北京呀？幹嘛不住酒店呢？”
“我是做東亞文化研究的。我希望接-地-氣。”他忽然冒出來的中文把我嚇了一跳。
“呀，你的中文真好！”
“謝謝！我大學開始就學中文了。在北京的那一年我的中文提高很快。我特別喜歡那個小四合院和房東一家人。”
“那你現在是在大學做研究？教書？”
“我回到美國自己成立了公司，做谘詢，有關東亞各國的文化、商業和法律谘詢。我生意不錯，也經常去中國。”他又問我要了一杯酒。
“那你有沒有再回到那個小院子看看？”
“早拆了。不過拆之前我回去過，他們賣了房子搬家了。這裏有個挺悲慘的故事。”
“你等等我啊，先去照顧那幾個客人。馬上回來聽故事。”我笑著說。
“沒事，我今天多坐一會兒。等下你不忙了我給你講故事。”
我轉身去忙。直到一個多小時以後，我才記得去聽Jack的故事。
“那個家庭有奶奶，爸爸，媽媽和一個二十幾歲的兒子。我去的時候那男孩子在讀大學。他長得很帥，估計學習也不錯。我還見過他的女朋友，特別漂亮活潑的一個姑娘。嗯，她的樣子和你有一點點像呢。也不是長得像，就是感覺像。對了，你們都有一對酒窩。”
我聽了心裏笑笑，不會Jack也來套近乎吧？
“後來男孩子去深圳工作。他女朋友大學畢業後出國了。再後來，男孩子好像在深圳出了事，他們一起來了美國碰到我。他們沒告訴我出了什麽事，但是好像挺麻煩。我幫那男孩子找了份工作，他幹得挺好的。可是忽然他們就消失了。後來我去打聽......唉，兩個人都死了。”
“啊？”我現在有點確定他是瞎編的。可是他的樣子又不像，除非他是很好的演員。
“他們出了車禍。肇事司機逃逸。真的可惜呀，那麽年輕，那麽美麗的一對兒。”
他用了beautiful這個詞。看起來這兩個年輕人應該是一對璧人。世事無常啊。我也悲傷起來。
“哎，你傷心的樣子也很像那個女孩子呢。”他又來了一句。
看我不信，他第二天帶了一張老照片。那是一張顏色有些時代感的彩色照片，裏麵是四合院裏桂花樹下的一家人。他指了指上麵的兩個年輕人說：“看看，就是他們。”
那女生看起來有一種熟悉感。我不覺得她長得像我。但是我似乎一下子就喜歡上了她。而那男生則讓我有“一見傾心”的感覺。他的確很帥。最吸引我的是他站立的姿態，挺拔卻對身邊的女生有一種嗬護感。那張照片不是褪色了，而是紅綠兩色變得更為突出，有一種古怪的、不正常的喜慶感，似乎在諷刺即將到來的悲劇。
“我能問他們的名字嗎？我是說後來死了的那一對年輕夫婦？”
“女孩叫趙憶帆，男孩叫畢遠空。很好聽很有詩意的名字。‘孤帆遠影碧空盡’。不過，你是不是不懂中國古詩詞？”
我有點羞愧。我在美國出生，小學隨海歸的父母回國，到了高中才回來。但是對於中國文化，這個老外恐怕比我懂得還多。
我後來還經常看到Jack來喝酒，偶爾會想起Jack講的這個故事。年底的時候，他問我：“你真的有二十一歲了？怎麽這麽瘦啊？像個小孩子一樣？”
“你開什麽玩笑啊？我過年就二十三啦。”
“我就是又想起來趙憶帆。她離開這個世界的時候才二十四歲，可是看著比你老多了。不過我在她二十二歲左右見到她的時候，她比你還顯得嫩。這幾年中他們經曆了什麽？”
我說不出話來。Jack看了我一眼，說：“離開這裏吧。趁年輕做自己喜歡的東西。別的事情可以委屈一點，比如不得不和父母住在一起。”
我點了點頭。
“我有個老客戶，也是好朋友，他們公司是做酒店翻修買賣的。他們是一家挺著名的設計公司的客戶，我的意思是重要的客戶。我可以讓他們推薦你去那家公司試試看。我覺得你還是應該專心搞設計。”
我愣住了。難道所謂的人脈就是這樣建立的？我賣酒給他喝，他給我講故事，然後給我介紹工作？這也太容易了吧？
“真的？我想想看？”我有點違心地說。可是我覺得我這樣做是正確的。來的太容易的事情通常不靠譜。
“沒問題。你想好了告訴我。”
三天以後，我想好了。這幾天連續有討厭的客人：一個喝多了鬧事的，說了很多惡心的話；一個不停要求換電視頻道的；還有一個在外邊等著我下班的。我覺得自己到了忍耐的極限。我也感到這個機會也許是命運的召喚。於是我要了Jack朋友的電郵。準備抓住這個轉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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