Jerry坐在講台上,雙腿晃蕩著,侃侃而談。
“我上周帶朋友去旋轉餐廳吃飯。對呀,就是最高的那個。我們在臨窗的一張桌子坐下,我看到窗外還是一幅壁畫,知道得等一會兒才會轉出去,然後就能看到無敵風景。那天的天氣特別好!”
大家上Jerry的課,早已習慣了他在課上東拉西扯。這堂高級設計課是很多人搶來的。陳目遙坐在後排,心裏有點不耐煩,覺得美國大學的課真是很鬆散,老師上課聊大天,回家讓學生讀一大堆資料,獨立做大作業,似乎都沒老師什麽事情。
“我低頭看菜單,正在猶豫應該吃羊排還是鴨子,抬頭一看,我的朋友不見了。就那麽一會兒他就不見了!” Jerry在這裏賣了一個關子,大家的注意力完美地被他吸引了過去。
他摸了一把自己的絡腮胡子,接著說:“我再一看,他趴在地上啦!哈哈哈哈,這個家夥原來有恐高症!我們一旦轉過去看到風景,他就癱啦!”
同學們爆發了一陣大笑。陳目遙也笑了。可是她心裏一點也沒笑出來,因為她很理解Jerry那個朋友,因為她也恐高。
每次想起多年前在Jerry課上的這一幕,目遙就苦笑一下。其實來到美國以後,她發現大家對於別人的小心理問題還是很寬容的。有的人恐高,有的人怕過橋,有的人不能坐狹小的電梯,有的人不願意碰絨毛玩具...... 她已經可以很坦然地告訴別人:我有恐高症。
目遙的恐高症不是特別嚴重,她是那種討厭沒有圍欄扶手的站在高處的感覺。她不怕坐飛機,在陽台上憑欄遠眺也沒問題。但是隻要沒有圍欄,哪怕是讓她踩在三四級的小梯子上她也受不了。她當初選擇學室內設計而不是建築,也有一點這個考慮。她怕需要去工地,站在隻有骨架的樓層走來走去的。畢業八年,目遙換了三家公司,還從來沒有因為恐高的問題影響工作呢。
今天有個重要的客戶演示介紹。這是目遙三年前來到這家高端住宅設計公司之後第一個半獨立的項目。之所以說是半獨立,因為她是從資深設計師手上半途接下來的,她去生孩子了。這個項目的概念設計(design concept)、概要設計(schematic design)都已經完成,現在進入設計開發(design development )階段,也就是開始做空間設計和很多具體室內建築元素的設計,以及最後的FF&E(家私,配件設備,軟裝等等細節)。這個階段雖然已經有了設計大綱,但卻是設計重頭戲。目遙對於自己能有這樣挑大梁的機會,十分興奮。
目遙上學的時候就知自己並非設計神童。她的個性以及在中國的教育形式下成長的前十幾年決定了她不可能天馬行空地思考,也不會口若懸河地推銷自己的設計理念,更無法不露痕跡地對客戶進行品味提升的”再教育“。她甚至覺得比起那些有錢有品味的客戶,那種幾代人都知道室內設計師是幹什麽的,從小就周遊世界見識非凡的客戶,她懂得太少,時時刻刻都不自信。目遙的英文沒問題,但是在文化背景上有缺失。很多時候客戶開的玩笑她接不上口,客戶拿一部電影或者歌曲來比喻自己喜歡的風格,她也摸不到頭腦。之所以這次能拿到這個設計項目,是因為客戶是個混血兒,而他的媽媽是中國人。對客戶來講,老太太的意見非常重要,他聽說公司有會中文的設計師,就點名要目遙來接手。
目遙一大早來到公司,緊張地準備一會兒的會議。這次的項目是市中心高級公寓的翻修,其實並不複雜。空間有限,布局上變化不大。目遙的技術水平還是不錯的。她暗自給自己鼓勁兒。雖然做演示介紹不是自己的長項,但是她記性不錯,又肯努力,所以還是胸有成竹的。目遙知道,自己就缺那點信心。那點站在高處,麵對眾人,侃侃而談,坦然接受大家讚許目光的自信。
爸爸當年給她起名字,寓意就是“站得高,看得遠”。但是這個“站得高”的期待似乎又和他們不斷提點的“中庸之道”有所衝突。他們看到小小的目遙聰明漂亮,就不斷告訴她,不要張揚,“高易折,皎易汙。月盈則虧,水滿則溢”。目遙從小就牢記謙虛低調是優良品質,自在自信則不是什麽值得開心的東西。剛剛來美國上高中的時候,目遙有點不適應。她太低調太安靜了。哪怕是功課優秀,外形標致,才藝過人,她卻總是小心翼翼,嚴嚴實實地藏在自己的殼子裏。她畫得一手好畫,拿出去比賽屢屢獲獎,卻從來沒跟學校任何人說過,直到報考大學的時候,老師才發現。在公司裏,看到不少同事畫個草圖畫得一塌糊塗的,她也居然不敢拿出來自己的構思圖,就是謹記謙虛低調的父訓。
看看離開會的時間還有半個多小時,目遙起身去洗手間。推門進去,她就愣住了。鏡子前麵站著的那個老太太,不是剛才在樓下碰到的嗎?這個老太太個子不高,但是讓人過目不忘,全是依賴於她優雅的裝扮和得體的姿態。剛才在樓下,目遙看到老太太不小心把咖啡灑在了身上那件米白色長衫上,還好心地遞上紙巾給她擦。
“這麽巧啊?你還好吧?” 目遙問。
老太太回過頭,淺淺一笑,說:“等下要去開會,真是丟死人呢!” 她用塗著漂亮指甲油的手指了指胸前,眉頭微蹙道:“剛才一擦,手鏈把衣服鉤破啦。”
目遙一看,可不是嘛。“哎,這樣啊,不然我給你想想辦法?你等一會兒啊,我去去就來。”
一路小跑,目遙在公司的資料樣品室找到了管理員Jay。“趕緊幫幫忙!”
“咦,你這是忘了什麽樣品嗎?不是昨天都搞好了?” Jay推了一把金絲眼鏡問道。
目遙在架子上抽出來幾本紡織品樣品簿,說:“不是我的事情。你這裏有沒有薄織物樣品,最好是中性色,淡藍色也可以。”
Jay歪了歪腦袋,慢悠悠地走到裏麵,回來的時候手裏是一大塊漂亮的樣品:米白色底,暈染了淡藕荷色和淡灰藍色。目遙看見雙眼發亮,一把抓過來急急地問:“這個給我行嗎?我要剪碎它!”
“小姑奶奶,這個四百塊一碼呀!不過你剪吧,反正我還可以搞到的。可是你這是發什麽瘋啊?”
目遙簡單地告訴了Jay她的想法,Jay這個老頑童一聽就樂了。他自己拿起剪刀,很快地剪出來幾個花朵形狀,用針線稍加塑形組合,然後摸著下巴四處打量,最終把目光落在了目遙的耳環上。“你這個是自己做的吧?不值錢,拿下來給我玩。明天我再做一個送給你。”
目遙吃了一驚,但是很快把細銅絲掛著假珍珠的耳環取了下來。Jay拿了一個耳環把縫合在一起的花朵做最後的固定,一朵別致的胸花就綻放在他的手中。
“你太厲害啦!我去去就來!”
“你今天就穿這一身黑啊?等下回來一下,我再做一個胸花給你。今天演示的主色調是什麽?”
“青藍色和白色。”
“好!”
目遙跑進衛生間,看到老太太很有耐心地站在那裏,靠著大理石盥洗台,儀態萬方。“小姑娘,我以為你把我扔下不管了呢。”
“怎麽會?來,試試這個。” 目遙把胸針給老太太別上,退後一步,說:“真是完美呀!”
老太太在鏡子裏看到,也直呼是神來一筆,藕荷色、淡灰色和青藍色的暈染花朵,就像是給老太太的白色羊絨長衫訂做的一樣。她轉過頭說:“謝謝你!可以問你的名字嗎?”
“我叫Yvette。”
“你是華人?有中文名字嗎?”老太太用中文說。
“哦,我是華人,我的中文名字是目遙。”
“真好聽。我叫Michelle,不過你可以叫我朱太太。”
“你好,朱太太!我有事趕時間,先走了啊!”
“希望有機會再見!”
目遙看看手機,還有十五分鍾開會,她拐到資料室,Jay立刻把手裏剛做出來的新的胸花給她戴上,這一組花朵是米白色、灰色和藍色,完美配合今天設計方案的色調。Jay退後一步,欣賞了一下自己的傑作,說:“祝你好運!哎,你這個頭發也沒有好好搞搞!” 目遙笑了,快六十歲的Jay有點婆婆媽媽的,但是品味一流。“來不及啦,下次吧。”
Jay看了目遙一眼,轉到她身後,抓起她微卷的頭發,三下五除二,用一枝鉛筆旋轉別插,做出了一個漂亮的發髻。目遙甩了甩頭,居然很結實。
“記住呀,要自信一點!”
目遙點點頭。Jay是公司裏最了解她的人,也是最關心她的人,她總是有錯覺,Jay是她上輩子失散了的姑媽。
“記住那三點了嗎?重複一遍。”
“我很美,人人都愛我,我有一個秘密。” 目遙笑著重複Jay給她的“定心丸”,每次她緊張,都會在心裏默念。
~~~~~~~
原創作品,未經許可請勿轉載,謝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