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
我沒想到自己在錯誤的一站下了車。我為啥要在這裏下車呢?本來數得好好的,但是我看到那個穿著好像是警察衣服的人上了車,他還看了我一眼,我就一下子緊張起來。過了一會兒,他又側過頭來看我。我很緊張,都快喘不上氣來了。我數了一下,應該是下一站。於是我下車,但是發現哪裏也找不到轉車的地方。我下錯了一站。
公路旁邊很冷清,我順著路往前走了一會兒,發現了一個小小的居民區。我找到一個小商店,看裏麵是個墨西哥大媽在賣貨,於是大著膽子問她可不可以讓我充電。他們給我的一個老電話不知道為什麽很快就沒電了。
她看了我一眼,以我有點聽不懂的西班牙語說了一通,向我伸出手。我把手機拿給她看。她看了一下充電插口,衝我搖搖頭,估計她沒有這種充電線。我問她多久會有一輛車過來?她嘰裏哇啦地說了一通,我聽了個大概,意思是這種長途車每天一班。我謝謝她,走到外麵的大太陽下麵。接著往前走。
幸好舅舅給我畫了詳細的地圖。我看去舅舅家的高速公路就在不遠處,於是我決定走走看看。在上路之前,我需要買點吃的和灌滿水瓶。於是我折返到那家墨西哥小店,買了兩個巧克力棒,讓大媽灌了一瓶水。
來到公路口,我看到兩個年輕人背著大包,似乎也要向前走。他們看著很奇怪的樣子。男人女人都穿得比我還糟糕,染著頭發,裸露的手臂上都是刺青。他們看了我一眼,沒理我,在前麵順著公路走去。我慢下腳步,希望和他們離得遠一點。
安東尼奧也有很多刺青。那是我越來越害怕他的一個原因。我們以前是鄰居,他比我大一歲,小時候很可愛,總是照顧我不讓學校的孩子欺負我。她媽媽在那種不太好的地方上班。我媽說不要和他玩,也說女孩子早點嫁人,不要像他媽媽那樣賺男人的錢。我小時候不懂,現在明白了。
我叫羅莎,今年十六歲。是安東尼奧把我帶過了邊境線的。我媽給了他多少錢我不清楚,他以前告訴我,他運一個人可以得到一百美金。但是我聽見他說過有優惠,因為他小時候很喜歡我。我小時候也挺喜歡他的。他人很聰明,比別的孩子都高,眼睛很漂亮。我媽說我爸爸的眼睛也特別漂亮,像是個意大利足球明星。可是我從來沒有見過我爸爸。他住得不遠,不過我媽說不讓我見他。我媽媽和我後爸在一起生活,我還有兩個弟弟。她說我長大了,應該想辦法走出去掙錢。但是她說,絕對不能像安東尼奧的媽媽那樣。她說像我舅媽就特別幸運,她偷渡到美國,嫁給了我舅舅,現在很幸福。所以我媽托安東尼奧帶我出來。
走在我前麵的兩個人回頭看看我,男人喊道:“喂,Amiga,你去哪兒啊?”
我沒理他。他也就沒再理我。
天氣很熱,我喝了半瓶子水,吃掉了一個巧克力棒。這種口味的巧克力棒是我最喜歡的,有榛子味兒。以前安東尼奧剛剛開始“運人”的時候給我帶了不少。那時候他才十三歲。他們那夥“運人”的孩子,被稱為“ Ninos de circuito”,馬戲團的娃。
別看他才十三歲,在“運人”的孩子裏麵,他是上手最快的。他掙了很多錢,自己買了好多嶄新的耐克鞋子,但是他們家還是窮。我媽叫讓我理他遠一點,說他吸毒。我看到他胳膊上的刺青越來越多,就越來越怕他。他其實很忙,所以和我的來往也越來越少。聽別的孩子說,他被美國邊境巡邏隊抓到過幾次了,但是因為沒成年,所以不能定罪,隻不過放回來罷了。安東尼奧在臉書上的“職業”一欄就大大方方地寫著Smuggler。這種馬戲團的娃很多。不過他們隻要是到了十八歲就不幹了,其中大部分會去運毒品,或者成為毒梟的殺手。
公路上的車子不多,有時候大貨車開過,一陣塵土飛揚。我看見前麵的兩個人停了下來。他們坐在地上休息,那個男的又對我喊:“Amiga,你幾歲了?怎麽一個人到處亂跑?”
女的朝我一笑,說:“我們打算搭個車,你要不要一起啊?”
搭車?我不明白是什麽意思。我的英文還可以,但是有不少詞不知道,別人說得快了我就聽不懂。
他們倆休息好了,站在了路邊,向遠處張望。過了一會兒,他們看到有一輛車開過來,就齊齊地伸出手臂,大拇指向上,做出了搭車的手勢。但是那輛車嗖地一下子開了過去,沒有搭理他們。
這樣能行嗎?我決定自己向前走。不管他們是不是能搭上車,我也不願意和他們坐一輛車。於是我接著走。
不一會兒,一輛車開到我身邊,我看到剛才那個女的從車裏伸出頭來叫:“要不要帶你一段啊,小丫頭?”
我搖了搖頭。於是他們就絕塵而去。我接著走,過了兩個出口,我走得累死了,坐下來休息。
離開家已經三天了。我不確定我媽會不會想我。我有點想家了。我也不清楚我這輩子能不能再見到他們,但是我拿定了主意,開始工作掙錢以後,我會寄錢回家。我媽是向我爸借錢付安東尼奧的“運人”費的。我後爸喝醉了會打我。我媽說不能再等了。記得那天下了小雨,我偷偷跟著我媽出去,希望能見到我爸。
我見到了他。我是說遠遠看到了他。他個子比一般男人高,和我媽在遠處的牆下麵推推搡搡,我不敢上前。我看到我媽在哭。離得那麽遠,我看不到他的模樣。他們說他有意大利明星一樣的眼睛,可惜我沒見過。不過安東尼奧說我的眼睛很漂亮,是不是像我爸呢?
大家都說安東尼奧在美國交了一個女朋友,是美國公民,開始和他一起做生意。她的家就是運過去的人藏身的中轉站。自打那以後,他臉書上的職業就變成了“美國邊境管理處”。他說特別愛他的女友,“運人”掙的錢不少花在了她身上。這次我們渡過那條河,翻過邊境圍欄,就是藏在他女朋友家的。不過我沒見到她。我第二天一早天沒亮就走了。大家都說我很幸運,有家裏人在美國。
天色越來越黑,我看了看地圖,不確定什麽時候能走到。開始下雨了,雨點打在我身上很是涼爽。但是天黑得很快,我有點擔心。四周什麽都沒有,我今天夜裏住在哪裏呢?
要不我也搭車吧?一旦有了這個念頭,我就覺得自己腿肚子又酸又痛,肩膀讓背包的袋子勒得生疼。我摸了摸那個巧克力棒,忍住沒有吃。我還可以再忍一會兒。
雨越下越大。我開始在路邊打出搭車的手勢,但是沒有車子停下來。我隻好再邁開步子向前走。我告訴自己,走五百步,停下來試一試運氣。在第五個五百步的時候,我看見遠處越來越近的車燈,心裏向上帝祈禱,停下來吧!
上帝一定是聽到了我的哀求,那輛漂亮的小車在我身邊慢了下來。不過它並沒有停,而是向前滑去。我失望極了。
也許上帝聽見了我的失望,那輛車停下來,向後倒,最終停在了我的身邊。車窗落下,我彎腰向裏麵望去,看到了一個男子的臉。我吃了一驚,他的眼睛太漂亮了,就像是意大利明星。我爸爸的眼睛是不是長成這樣?
“喂,你到底上不上來?去哪兒,我送你!” 他朝著我叫。
“漂亮男人都不可靠!”我想起了我媽的話。車裏那個人很帥,但是下巴上貼著一個滲血的創可貼,體恤衫上也有血跡,太不可靠了。我向後縮了縮,搖了搖頭。
天更黑了,那個人讓我覺得不安。於是我掉頭向後走,希望離他遠一點,也希望他快點開走。可是我發現他的車子並沒有動。我的腳步越來越快,看到前麵有車燈出現,我伸手豎起了大拇指,希望司機能看見我。
可是不知道他是沒看見還是不想理我,那輛車從我身邊飛速而過,激起很大的水幕,把我差點打了一個跟頭。我有點冷,有點泄氣。
等了很久,再也沒有車子過來。我開始發抖。
剛才車裏的那個人,有一種特別的感覺,我說不出來,好像是一種溫和,那是我以前在大多數年輕男子身上沒見過的。他其實長得有點怪,不完全像是白種人,肯定和我爸爸長得不一樣。我甩了甩頭,覺得自己的想法很可笑。天完全黑了,我開始害怕,我朝他的車子走過去,想再看一眼。
車門從裏麵打開了,我走近了一點。這次我看得更清楚一些,他愣愣地看著我,表情很奇怪。然後他自己開門下車,走到我身邊,就那麽站在雨裏,似乎毫無察覺。他要幹嘛?我不由得後退了一步。
“你會開車嗎?認路嗎?” 他在雨裏眯起眼睛叫道。我又往後麵退了一步,同時點了點頭。
“那你把車開走吧!”
我以為自己聽錯了,開始後悔剛才走過來。
“Okay,不要怕,我不是壞人。當然壞人都會這麽說。這樣吧,我向前跑。你到我跑遠了,再上車行嗎?我想自己散個步。你把車開回家,扔在路邊就行。其它的不用管。不過可說好了,我沒有把車送給你哈,你要是想自己留著,會有點小麻煩的。”
他打著手勢,說得很慢,好像怕我聽不懂似的。可是我聽明白了所有的字,卻不明白他的意思。他要去散步?這人瘋了嗎?
我看著那個瘋子轉過身,自顧自地向前跑去,驚訝得合不上嘴。他跑得還挺快,不一會兒就消失在雨幕中,留下我對著空車發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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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故事純屬虛構,其中中有關邊境偷渡的細節來源於:Washington Post,The child migrant smugglers of Northern Mexico by Kevin Sheffield, 10/02/20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