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紅
這孩子幾歲啦?看著差不多二十?我沒有把握。從後視鏡裏,我看到一輛車沒有搭理她,從她身邊飛速開了過去,濺起的水幕把她淋得更慘。我坐在那裏“欣賞”著雨中的這個獨角戲,心裏是前所未有的輕快。我倒是要看看,天色完全黑了以後,她會不會試著相信我這個看起來不像好人的好人。
我是“好人”嗎?人人說我完美。但是表麵的完美,和此時此地的“好人”標準到底差了多遠?我是個小偷,有時候會給錢補償,有時候不會,為了自己的快感我給別人惹麻煩。我在商界橫衝直撞,殺伐果斷,但是我不背地搞鬼,從不失信於人,還是算堅守著職業道德底線的。我沒有主動招惹女人,也不是來者不拒,我也不會欺騙她們,我沒有所謂的“情債”。在這個小姑娘眼裏,也許不占她便宜,不騙財騙色的就是好人吧?她有財可騙嗎?有色嗎?我想到這兒不禁哈哈大笑起來。看到她還孤零零站在雨裏,我好想去接著逗她。今天真是太有趣啦!想到大家也許正在找我,把老杜克手裏的電話打爆,我開心極了!
咦?她居然向我的車走了過來。我忽然有點替她緊張,如果我是她爸爸或者兄弟,會警告她:那個家夥一直停在那裏等你鑽入套中,千萬別去!可是我忍不住還是伸手把車門打開。她站在外麵又彎腰打量我,然後居然又僵住了。這次,她離得近,我看到她嘴唇發白,渾身發抖。我腦子一熱,開門走下車,繞過去和她一起站在冷雨裏,對她喊:
“你會開車嗎?認路嗎?”
她嚇了一跳,彈開了一步,衝著我點點頭。
“那你把車開走吧!”
小姑娘嚇壞了,直望後縮。
我歪了歪頭,覺得她真像一隻胖胖的兔子。可我不是大灰狼啊,我保證!
“Okay,不要怕,我不是壞人。當然壞人都會這麽說。這樣吧,我向前跑。你等我跑遠了,再上車行嗎?我想自己散個步。你把車開回家,扔在路邊就行。其它的不用管。不過可說好了,我沒有把車送給你哈,你要是想自己留著,會有點小麻煩的。”
我說完就向前跑去。嘿!在雨裏的高速公路旁跑步真是太爽啦!我越跑越來勁,覺得可以把中午包圍我的一團螞蜂甩在身後,被雨水衝走,再也不會來糾纏我。我想,那小丫頭愛幹嘛幹嘛,我這樣跑下去就好了。她如果不敢開車,哪怕是在車裏躲躲雨也好啊。
跑到實在跑不動了,我停下來雙手扶在膝蓋上喘氣。天基本黑透了,雨越下越大。運動過後身體的熱量漸漸散發,我開始打起寒戰來。看到四處無人,漆黑一團,我心裏有點沒底。這次真的是玩大了。
迷茫中,我看到身後射來的汽車大燈,隨後是一聲喇叭。我今天下午搶的車子歪歪斜斜地開過來,停在我身邊。那丫頭跳下來,說:“還是你開吧。”
想通了?挺好!我們倆跳上車,在雨中繼續前進。
“喂,你要去哪裏?”
小丫頭從背包裏翻出來一張紙,看了看,然後以濃重的西語口音告訴我前麵一個小鎮子的名稱。她抱著背包,偷偷地瞟我,身體不知是因為緊張還是冷,瑟瑟發抖。
我把暖氣開到最大,對她說:“把後座上的衣服拿過來。”
她很順從地扭過身子,伸長手臂,把衣服夠過來遞給我。我看了她一眼說:“給你穿的呀。”
“謝謝!” 這回她沒客氣,立刻把衣服穿上了。我猜她是覺得自己原本穿得太清涼了,和一個不知道是不是好人的家夥湊得這麽近,不太好。
“我叫尚。你叫什麽名字啊?”
“羅莎。”
“嗯,好名字。你幾歲啦?”
羅莎看了我一眼,好像在琢磨是不是大灰狼終於要露出尾巴來了。但她還是回答了:“十九。”
外麵漆黑,車裏也不亮。不過我還是可以看到她烏黑的眼睛閃閃發亮,真的是十幾歲的少年才有的。我卻不曾有那樣的眼睛。十二歲以後,我眼睛裏麵的火焰就熄滅了。
“你餓嗎?” 羅莎出乎我意料,主動說了一句話。
“你餓啦?對不起,我車裏沒什麽吃的東西。有水,你自己喝吧。”
羅莎在背包裏摸索,抓出來一個巧克力棒。“就一個了。” 她一邊嘟囔一邊撕開包裝,分了一大半給我。我側頭看著她,笑了。她先是愣了一下,也咧開嘴一笑,露出來潔白的牙齒。我們倆默默地嚼著巧克力棒。我的眼前又看到今天中午在卡爾槍下撒了一地的糖果。過了一會兒,羅莎擰開一瓶水,遞給我。
灌了一口涼水,放下瓶子,我問:“你這是要回家?”
“去舅舅家。”羅莎沒多說,低下頭不再出聲。
我們依羅莎指的路下了高速,在小鎮的街道上穿行。雨停了,街上出現了一些行人。幾家小墨西哥餐館看起來生意還不錯。我更餓了。
“這裏左轉。” 羅莎說。“然後停在路邊就可以了。我舅舅家應該在裏麵。” 她對照著手裏的一張紙,指了指前方。
我依照指令在路邊停下車,然後隨羅莎一起下車伸展一下。看到她要把衣服脫下來給我,我走過去說:“你留著吧,我不要了。你穿很好看。” 我忽然想起來,我這不是第一次和女孩子這樣說。但是這次沒有企圖。
羅莎猶豫了半秒鍾,說:“謝謝你!”
我看前麵的小巷子黑黑的,於是說:“如果你不介意的話,我可以送你幾步。”
她撲閃著長長的、濃密的睫毛,點了點頭。我們一起走到巷子盡頭,再左拐右拐,到了她舅舅家。一個西裔女人衝出來抱著羅莎,一通呱噪,我一句也沒聽懂。然後那女人衝我笑著揮了揮手。我點了點頭,轉身回去。
我腳步輕快,想著也許可以到街邊的小館子吃點東西。今天中午就吃了一點點貝思給的色拉。想到貝思,她看了我的短信應該知道不用找我吧?應該會等到明天吧?明天,我回去嗎?
我左拐右拐,拐到了一個剛才沒經過的地方,在一棵大樹下站著,看到樹上掛著被雨水淋壞了的殘破的墨西哥紙糊玩偶,一陣迷失感襲來。十二歲生日那天,爸爸問我想要什麽,我說能不能要一個墨西哥人紙糊的玩偶,裏麵裝滿糖果,用竹竿一打,就會撒出來很多糖?
結果生日那天,在我家地中海式豪宅前,掛著一個五顏六色的紙糊娃娃。爸爸用自己的領帶把我的眼睛蒙住,遞給我一根球棒。我揮著球棒亂打一氣,半天什麽也沒打著,就聽見爸爸媽媽在笑。然後爸爸喝止我,上來稍微給我調整了一下方向。“噗!”我打到了!那一地的糖果在陽光下像鑽石一樣閃著歡快的光彩。我後來再也沒有見到過那麽美的糖果了。我在生命中各種揮舞球棒什麽也打不著的時候,再也沒有爸爸幫助我調整方向了。
“尚!” 我聽到羅莎在身後叫。“你怎麽跑到這裏來了?走丟了?”
我不好意思地笑了。
“我在口袋裏發現了這個,怕你萬一需要。” 她向我伸出手來,手心裏是裝著我的抗焦慮藥的小瓶子。她伸著手,眼睛卻看著我,似乎有話要和我說。我心裏想到了貝思,隻有她,可以這樣直視我的眼睛。
我伸手去拿藥瓶。羅莎順勢握住了我的手,我一驚,還沒等抽出手來,她就猛地一拉,然後抱住了我。
她那少年的身體,溫熱甜美,像是一塊大大的棉花糖塞進了我懷裏。我不由自主地扶住了她的腰。不等我細想,羅莎的手覆在我臉頰上。我最討厭別人碰我的臉!爸爸葬禮的時候,好多人碰我的臉,我難受極了。想到今天中午卡爾摸我的臉,然後在我下巴上給我一拳,我的頭不由自主地往後仰。
羅莎伸手夠到我的後脖子,把我拉向她。我看到她跳躍著小火苗的瞳孔和花瓣一樣的嘴唇,感到她急促的呼吸。我動彈不得。
“Fxxx You!” 身後一個男子大聲嗬斥,嚇得我們立刻彈開。
我循聲望去,一個全身黑衣,戴著粗金鏈子的年輕男子怒氣衝衝地走過來。“你敢再碰她一根汗毛試試!你們這些有錢人,以為誰家的姑娘都可以隨便碰的?”
“咦,小個子這麽凶?打得過我嗎?”我在心裏笑著說。
羅莎低聲而極速地向那個人解釋了什麽。那人瞪了我一眼,咬牙切齒地說:“哪兒來的滾哪兒去!我表妹才十六歲,你不想惹麻煩就快滾!”
他抓起羅莎的胳膊,拉她回家。羅莎回過頭,依依不舍地看著我。
我心裏苦笑了一聲:才十六啊?就是十九我也沒想碰她呢。我看起來就那麽像個大灰狼嗎?!
“有個哥哥真好!” 我莫名其妙地對自己說。我要是有個哥哥的話,十二歲那年也許就不會那麽難熬了。他也許可以幫我把那群馬蜂趕走。
嗡嗡嗡。它們在遙遠的地方威脅嘲笑著我。我開始頭疼。於是我擰開藥瓶的蓋子,潦草地把裏麵的藥都倒在手心裏,然後拍進嘴中。沒有水,我艱難地把藥片吞下去,一陣作嘔 。
終於拐到了停車的小街上,我看到幾個半大不小的孩子圍著車子轉,東摸摸西蹭蹭。他們看到我走過來,居然一點也不害怕,全都拿一副挑戰的眼神看著我。也難怪,這是人家的地盤啊。
我忽然很餓,胃裏打結一樣疼起來,很想馬上去吃飯,於是掏出車鑰匙,丟給一個小東西。“拿去玩兒吧。” 他們幾個立刻呆住了。
我腳步飄飄地,迷迷糊糊往大街上走,尋著辣豆醬的味道找餐館。心想,我媽今天看到我沒回家會不會找我啊?她聽的是什麽歌劇?
車子輪胎刮地的尖利聲把我嚇了一跳。剛才那個很凶的表哥把我的車開過來停下。他走出來,依舊孔武有力地瞪著我。
“謝謝你送羅莎回來。趕緊走吧,不要再來,不然別怪我不客氣。羅莎剛死了爸媽,我不希望有人招惹她!” 他聲音好響啊。
“死了爸媽?” 我試著在腦袋裏處理這幾個字。
“被槍殺了。”
我甩了甩頭,有點站不穩。我好想聽明白他的話,無奈我的腦子隻會嗡嗡作響,像是一台引擎怒吼的老車,怎麽努力也爬不上坡去。我看到自己拉開書房的門,爸爸舉槍飲彈的一刻和卡爾拿槍指著自己腦袋的樣子。他們的眼神有著驚人的一致:哀怨,可是嘴角卻擠出來詭異的一笑。嗡嗡嗡。本以為散去的那一團螞蜂,忽地一下子全飛了回來。它們無情地包裹住我,噬咬著我,讓我窒息,讓我失去方向感。我眼前一黑,膝蓋發軟,頹然倒地。
我在刺眼的白光裏醒來。看到貝思坐在旁邊,心裏馬上安定了幾分。她今天看起來有點奇怪。喔,怎麽哭了?
我伸手去擦她臉上的淚珠,她一動也不動。她跟著我幹了三年了,這還是我第一次碰她呢。她的臉好白好幹淨啊,涼涼的,滑滑的,就像是...... 像什麽呢?我一時想不起來。於是我閉上眼睛希望能專心想想看。對了,像是在雨中觸摸爸爸那潔白的大理石墓碑一樣。嗡嗡。螞蜂們好像正在遠方結集,向我奔襲而來。
想了半天,我漸漸明白了自己躺在醫院裏。我想起來了!昨天卡爾用槍指著我,他打了我一拳,我偷了,不對,是搶了輛車,然後是羅莎......羅莎,她好年輕啊!胖兔子一樣,棉花糖一樣。她爸媽死了......被槍殺了......
嗡嗡嗡。那團螞蜂就快到了。我身體一震。感到貝思立刻握住了我的手。
雨中的大理石,冰冰涼涼,無論我如何擁抱,都暖不起來。嗡嗡嗡。我感到眼皮底下的淚趨於飽和,開始一滴滴滑了下來,落入耳朵裏,是更大的“嗡”的一聲。
我猛地睜開了眼睛,看到貝思的手舉在半空,然後緩緩地落下。她用手指輕輕地擦去我的眼淚。她的手指很涼,很舒服。
貝思的眼睛如潭水一樣清涼深邃。她看著我,把手放在我臉上。
沒有人可以像貝思這樣直視我的眼睛。噢,羅莎不算,她還是個孩子。也沒有人可以這樣把手放在我臉上。我眨眨眼睛,覺得螞蜂兵團似乎半路改道了。她的手掌傳來涼絲絲的氣息,讓我清醒了很多。
“你昨天找我了嗎?” 我小聲問。貝思把手抽了回去。
“我在高速公路上讓你甩了。後來我看到了你的短信。車行也打電話過來......他們說你也許會自己回去的。可是我很害怕你再也不回來了......” 她說話聲音很輕,但是我聽得很明白。
“貝思,你今天怎麽沒有戴眼鏡?” 我好像從來沒發現不戴眼鏡的她竟然這麽好看。
“我不需要。”
“你不近視?”
她搖了搖頭。
“不遠視?”
“不。”
“那為啥戴眼鏡?不戴很好看啊!”
她終於有了一絲微笑:“那是我的一層外殼。”
“外殼?今天不需要啦?”
她又搖了搖頭並且大著膽子摸了摸我的頭發。
“你今天沒擦口紅啊。”
“你說深色的不好看。但是昨天太忙了,沒來得及買新的。”
“你這個樣子就很完美。” 說出“完美”這個詞,我覺得好像是吐出來一口憋著的氣。我終於在貝思麵前“不完美”了。可是她看起來很平靜,很從容,甚至有點開心。在一個可愛的人麵前,放鬆地做一個“不完美的人”是多麽完美的一件事啊……
“我去幫你挑一支口紅吧?我眼光很好的。”
貝思沒說話,把兩片嘴唇都抿了起來,好像不想讓我看到似的。她眼睛裏汪起來淚。
好安靜啊!我仔細一聽,好像有昆蟲翅膀扇動的聲音。但那不是馬蜂,也許是蜻蜓,扇著金色的翅膀,畫一個完美的弧線,飛走了。
~~~~~~~
原創作品,未經許可請勿轉載,謝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