疫情以來果真發展了新的愛好:蒔花弄草。小小的後院被她規劃得很好,有小菜地,有果樹,有花壇。家裏也種了不少綠色植物。考慮到有貓,大果小心地做了一份對貓咪安全的植物清單,果真認真執行。現在屋裏屋外,包括那個小小的中庭都是綠蔭掩映,花朵芬芳,很有一點世外桃源的感覺。幾株曇花也長勢喜人,看看會不會有曇花一現的美事。
早上果真比大果起得早,做好早飯,拿一杯茶,坐在窗邊,享受綠葉間透過來的清晨的陽光,是一天當中最平靜美好的時刻。離婚以來,果真漸漸舒展了胸懷。就像書裏講的,令人痛苦的事情是一個盒子,內壁上有一個觸碰開關。盒子裏有一個球,滾動時撞上那個開關,人就會痛苦。起初的時候,球很大,動不動就撞上開關,所以人會經常傷心。隨著時間的流逝,盒子還是那個盒子,但是球變小了,觸碰開關的機會也越來越小。忘卻是不可能的,唯有放過自己。
果真完成了上午的工作,正要準備午餐。果然打電話過來,說店裏進了好魚,她等下拿一條過來,再帶白飯和蔬菜,大家一起吃。果真有些意外,因為上次蕾蕾帶大果出去遊行的事,果然輕描淡寫地呼擼過去了,果真還有點不開心,一直沒有主動聯係果然。果然也沒聯係果真。果真就認為她是不滿意自己對她不滿意吧。
果然進門來,大果很開心地叫“小姨好”,接過那條新鮮的石九公和幾個餐盒,去廚房按照姨夫以前教他的方法做清蒸魚了。果然隨果真在客廳坐下,稍稍頓了一下,說:“蕾蕾最近不太好。我有點慌。我不像你,心思比較細密,我一直沒覺察出蕾蕾有什麽不對的。”
“蕾蕾怎麽了?身體不舒服嗎?”
“我覺得蕾蕾精神上出了點問題。她和蘿卜頭的關係也不太順利。” 果然轉動手裏捧著的茶杯,語氣低沉。
“他們分手啦?什麽時候的事兒呀?”
“也不是正式分手。按蕾蕾的話說,是分開一段時間冷靜一下。這些天我也大概聽出個所以然來,估計是兩人政治問題爭論比較多,傷了和氣。我覺得蕾蕾還是很在乎蘿卜頭的。”
“蕾蕾不是挺積極參加政治活動的嗎?會和蘿卜頭有對立?”
“具體的也不太清楚。我覺得蕾蕾這孩子,平時看著和我們對立,其實也不完全。畢竟是吃一鍋飯長大的孩子,心裏清楚中產家庭的不易。蘿卜頭家長都是虔誠的基督教徒,在墮胎問題上比較保守。蘿卜頭自己和父母觀點又不一樣。但是他也很不喜歡老拿膚色做文章的政客。反正是挺亂的,搞得他們自己情緒不佳,也影響彼此的關係了。我真的搞不懂,現在的年輕人這麽熱衷政治。咱們這些過來人都怕了。”
“唉,也許過一陣子兩個人又想對方了。小孩吵架不開心,過過就好啦。”果真說著也沒什麽底氣。
“我是覺得蕾蕾情緒不好。也不瞞你,我發現她在吃抗焦慮的藥。”果然垂下了眼睛。
“啊?那種藥可是不能隨便吃的呀!你問過她嗎?”
“問了。她說自己吃這種藥有一陣子了。是醫生開的。一般心理治療也有快一年了,但是最近嚴重起來,就開始吃藥了。”
“真的?那會不會影響她以後找工作呀?被貼上有精神問題的標簽?” 果真話一出口就後悔了。“我的意思是,會有隱私保護的對吧?”
“蕾蕾說不會有影響。她說以前在大廠工作,他們有自己的心理輔導員,很多年輕人經常去的。唉,咱們不知道,年輕人壓力大,不是說上好學校、找到好工作、有高收入就沒有精神壓力。是我們疏忽了。看著蕾蕾一路優秀,好像永遠閑不住,有無窮的精力,就以為她總是開心,以為她一切都好。可是孩子內心很累。”
“蘿卜頭知道嗎?”
“應該知道。老包一聽就懵了,完全搞不明白。你說是不是現在孩子太脆弱了?咱們那時候無論是物質上還是精神上都沒有蕾蕾的安全感,可是咱們都挺過來了。”
“關鍵是應該’挺’嗎?還是像蕾蕾這樣尋求幫助。媽媽當年也許也有焦慮症,我覺得自己都有。但是沒條件也沒常識呀,沒意識到問題在哪裏,就算知道也沒有地方尋求幫助。”果真想到當年家裏的氣氛,覺得呼吸都不順暢。
“唉,也許是遺傳?” 果然想到了自己的高血壓。
“媽,小姨,魚蒸好了,吃飯嘍!”大果在廚房裏叫。
“還是你們大果好,不用那麽優秀那麽拔尖兒,性格最要緊!”
果真知道果然在誇大果,可是聽著有點刺耳。嗨,這就是果然。
果然從果真家出來,並沒有回家,也沒有去餐館。七月中,疫情更糟糕了。舊金山一步步收緊重開政策。餐館生意又一次滑坡。大家都尷尬地閑著。果然把車開到離海邊步道比較近的街區,好不容易找到一個車位。現在大家都在家上班,住宅區的車位很緊張。
七月的舊金山有“世界上最冷的夏天”。海邊霧氣彌漫,冷風嗖嗖的。果然抓了一條車裏麵的小毯子,當披肩用,把自己裹了起來。走上步道,在一個小岔口下到海灘。果然記不清有多久沒有來過這裏了。以前蕾蕾小的時候,他們有時接蕾蕾放學,就來海灘散步,撿sand coins和sea glasses。果然遠眺長長的海灘,似乎還能看到蕾蕾小小的身影,沿著浪花奔跑的樣子,馬尾辮在腦後不停地擺動。那時候多快樂呀!孩子是從什麽時候開始就不那麽開心了?是因為功課忙?課外活動多?可是蕾蕾是那麽優秀,幹什麽都挺順利的。那些年不斷地帶給父母一個又一個驕傲的時刻:考試啊,比賽啊,選舉啊,升學啊……哪一次沒有成功?蕾蕾也好像從來不知道累,從來也閑不住,從來興致勃勃的。不像大果,有時候皮皮踏踏的,會抱怨,會偷懶,時不時要家長推一把。蕾蕾就是別人口中那種踩著風火輪的“自推娃”。她把自己推向了一個又一個高度。也許她終於累了?
果然不知道站了多久,直到海浪離腳邊越來越近,差點打濕了她的鞋,才驚醒地向後退了幾步。回到家,包富城已經回來了。他見果然進門,壓低了嗓子說:“蘿卜頭來了。” 兩人退進廚房,關上門。
“怎麽回事?”
“唔知啊。好像冇嗌交。已經關在房間快兩個小時了。”
“哦,談談挺好的。他們應該沒什麽大衝突,就這樣分了怪可惜的。”
“晚上會在家吃飯吧?我得準備點吃的。”
“嗨你就知道吃飯!”果然嘴裏說著,心裏其實挺感激老包,什麽時候都沒餓著家裏人。最近因為蕾蕾的事情果然想得多,也體會到很多以前覺得理所當然而忽略了的東西。有時候又莫名其妙地感到酸楚,真是更年期了?
快到晚飯鍾點,兩個年輕人從房間出來了。蕾蕾的眼睛一看就是哭過。Robert和叔叔阿姨打過招呼,說是有事先回去了。果然沒敢問蕾蕾情況。但是蕾蕾拉住了媽媽,說有事和他們說。一家人在餐桌前坐下來。
“Robert說報名去做疫苗試驗的誌願者。我擔心他。我心裏很亂,還沒有做好和他重新在一起的準備。我怕告訴你們會擔心,可是我覺得自己真的一個人承受不了……”蕾蕾說著說著就開始撲撲簌簌地掉眼淚。“我在吃抗焦慮的藥。我不知道能不能麵對……我害怕極了,萬一他生病出事怎麽辦?”
包富城最看不得女人哭,尤其看不得他摯愛的兩個女人哭。現在可好,兩個一起哭了,搞得他心亂如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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