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九
時間已經到了九十年代初,隨著改革開放的持續深入,南方沿海城市的經濟是越來越好了,深圳這個當年的小漁村因為比鄰香港,又有國家重點投入,如今已經赫然發展成了中國新時代的標杆城市,就連從前有“東方巴黎”之稱的上海都要讓它一箭之地,而以深圳廣州為代表的所有南方城市都成了當時中國人最向往的地方。
隨著香港電影在街頭悄然興起的錄像廳裏沒日沒夜地循環放映,人們驚奇地發現原來生活還可以是那樣光怪陸離,富足豐盛的。於是一時之間全國從南到北的城市裏街頭巷尾都飄蕩著大家聽不太懂的粵語歌,港台腔也成為那時最流行的時尚。
煤城自然也不例外,街上盡有半大的小子,留著蓋到後脖梗子上的長頭發,穿著花裏胡哨的喇叭褲,手裏多半都拎著個收錄機,放的音樂震耳欲聾。
長水透過家裏的玻璃窗望著外麵街上這些遊來蕩去的年輕人,耳邊聽著那些不知所謂的歌詞,他在心中感概,這許多年來,在前麵的這條中華路上每每聽到這麽大音量的聲音都是從批鬥犯人的大喇叭裏發出來的,那時他眼看著一車一車後頸上插著木條,胸前掛著牌子的勞改犯從街上經過,聽著他們一個個名字,他曾無數次悲哀地看著他們,看著那些卡車一趟趟駛出他的視線以外,在那看不見的地方不知道誰會聽到這些人的悲鳴?
想到這兒,長水長出了口氣,都過去了,時代真的是不同了,雖然他不理解這些年輕人為什麽會喜歡聽這麽奇怪的音樂,但是一個有音樂的時代是美好的,長水暗自笑了。
比起樂觀的長水,身為副市長的澤文現在心情卻並不輕鬆,煤城的工業發展如今已經到了全麵崩潰的邊緣。國家每年給礦上的撥款越來越少,他預感煤礦破產的日子不遠了。這就像是煤城的末日倒計時,產業結構轉換已經喊了好幾年了,市裏牽頭搞了幾個輕工業項目,什麽紡織城,電子城,化工城,可是這種轉型需要巨額資金加技術支持,
改革先鋒馬天生書記去年就大手一揮投了三個多億在市裏建起了化工城,可是由於前期計劃不周,對市場估計錯誤,建設周期拖得太長,先前確定的產品在還沒投產前就已經被市場淘汰了,使化工城在開張之時即成了倒閉之日,白白浪費了資金隻買來了一個笑柄。
馬書記不甘失敗,他親自帶領一支考察團又遠赴德國魯爾區實地考察,希望能學習借鑒德國老礦業區成功轉型的經驗。從德國取經回來後,馬書記列出了轉型三點必要條件:一是時間,二是政策,三是資金。這三點無疑是正確的,不過說白了最後還是要落到了一點上,就是錢,煤城的一切產業轉換計劃最終還是得靠國家撥款的。
之後他又陸續提出了一些想法和口號,比如圍繞煤礦“因廠轉廠,因產品轉產品”等等,但是最後都是不了了之,煤城的產業轉換兜兜轉轉依舊走進了死胡同。
澤文作為主抓工業的副市長隻好悲哀的看著這個城市一步步走向深淵。馬書記一番折騰下來也是心中雪亮,煤礦破產是在所難免的了,他雖然不像澤文是這裏土生土長的本地人,可是在煤城當書記的這幾年他早已把家紮在了這裏。
如今他的一雙兒女一個進了檢察院,一個自己開起了公司,有他這個當市委書記的父親蔭蔽著,正是春風得意。特別是他的大女兒馬蘭,現在在檢察院已經是一把手了,她性格強硬,人麵廣,膽子又大,江湖人稱“蘭姐”,煤城的黑白兩道都給她幾分薄麵,做事前得先看看她的臉色。小兒子馬強雖然照他姐比是差點,不過他背後有父親和姐姐兩大靠山,在煤城足夠橫著走了,跟他做生意誰敢掙錢,個個都是想方設法地給他送錢,好巴結馬書記,所以他的公司自然是順風順水,財源滾滾。
馬書記既然助著兒女在煤城把根紮牢了,他當然也就不想以後離開這裏,所以如今他雖然已經六十過五,但是仍然想方設法留在書記的位子上,為煤城的改革設計著各種方針和路線。這些政策是否真的能把煤城從窮途末路上拉回來,對於馬書記來說就是個運氣問題,運氣好真的哪項措施奏了效,那麽他就是煤城的大救星,他改革明星的名頭會傳遍全國;運氣不好也沒什麽,改革嘛,都是摸著石頭過河,誰還沒個磕著碰著,最起碼上麵會看到自己還是在嘔心瀝血地為人民工作嘛,總之他手上實權多攥一天,他的家族得到的實惠就多一點,到退休時,就算沒有功臣的頭銜,可是晚年生活應該是無憂了。
暮年的馬天生在心裏非常清楚地算明白了這筆賬,無論如何自己隻賺不賠,所以雖然前幾次產業轉換失敗了,但是他依然滿懷激情地在煤城的大地上發揮著自己的想象力,興致勃勃地折騰著。
馬天生一家在煤城如今可以說是赫赫揚揚,一手遮天,隻不過他雖然在市委安插了不少自己的人,但是這種做派也引起了很多幹部暗地裏對他的不滿,市長譚耀武就是其中之一。
譚耀武就是春天的好朋友譚梅梅的父親,他是四川人,當年大學生下鄉時被分到了煤城,說起來跟曹青華和薑遙他們是一撥的,他那時和青華他們不在一個公社,但是後來回城後大家聚會也都是見過的。加之他回來後就被分到了塑料廠,所以也認識楊越,後來薑遙和楊越結婚他還跟著青華兩口子過去道了賀,隻是他出身不好,有那麽一陣子在廠裏挨過整,技術員不讓他當,被分配去掃了一年的廠區。
耀武性格堅忍,平時沉默寡言,但是胸中卻著實有些溝壑,所以一年後廠裏領導還是決定啟用他,他才又重新回到了車間裏工作。
那時還有一個小插曲,他剛被調回車間不久,貴平就聽振興提起了這個南蠻子大學生的事,她這時剛給妹妹小越做成了婚姻,正在興頭上,聽說了耀武的情況,覺得這個人也不錯,有文化又經得住事,於是就動心思想給她醫院裏的好姐妹蘭芝介紹。蘭芝當年小小年紀就給貴平和長水當了介紹人,如今她自己的年齡也不小了,貴平投桃報李也想幫她找個合適的好人。
就這樣經貴平牽線蘭芝和耀武真的見了一麵,可惜蘭芝看了耀武,嫌他長的黑瘦,個子又矮,再加上出身還不好,雖然現在廠子不計較他了,但是誰知道日後什麽時候再被翻小賬,沒的跟他一起受委屈,所以蘭芝連想都沒想就告訴貴平拒絕了耀武。
耀武倒也沒什麽,不成就算了,剛好這時他四川老家的母親來信說是在家裏給他尋好了一門親事,讓他速速回來相看。於是耀武請假回家同家鄉的姑娘見了麵,姑娘的母親慧眼識中英雄,做主把個俊俏女兒嫁給了他。說來也怪,耀武自從從家鄉帶回了漂亮媳婦,事業上就越來越順利,
熬過了文革,當年在他們廠視察過工作的一位市裏領導對他印象頗好,竟然破格調他到了市裏給自己當秘書,從此後耀武就正式走上了仕途,改革開放以來,當年的大學生廣受重視,碰巧那年省裏決定要大膽啟用一批年輕有為的高學曆幹部,耀武就此脫穎而出竟然當上了煤城市的市長。他這升遷之路堪比坐了火箭,引了無數人的豔羨和妒忌。
不過耀武雖然坐上了這煤城第二把交椅,但是到底資曆淺,根基差,所以市裏的大部分事兒其實還都是由馬書記拍板的,他根本就插不上言。耀武心中自然不滿,但是無奈勢力孤單並無力量同馬書記抗衡。其實這也正是當初為什麽馬書記在一眾幹部中選中他來坐這個位子的原因,就是看中他孤零零的一個人在煤城,上了位也翻不出大浪來,這樣好方便自己在市裏大權獨攬。試想要是讓澤文或是紹玉這樣的老煤城人上來,依著他們在市裏多年的老關係,馬書記這個外來的和尚還真是不好念經呢!
耀武心裏也跟明鏡兒似的,他這個市長當得憋屈,這幾年他暗裏也積累了一些人脈,本想趁著馬書記投資化工城失敗的契機向他發難,就算不能讓他這個書記挪地方,至少也能打破現在他一手遮天的局麵,可是沒成想,馬書記上麵早就打好了招呼,省裏不但沒有追究他的施政失誤,反而特別批準他組了一個考察團大搖大擺地出國旅遊去了!
耀武心中的憤懣無法言表,他本是懷著一腔的抱負想要為煤城的人民幹點實事,而且他又是學工科出身的,本來就懂工業上的事,當初馬書記大手一揮說要建化工城的時候他就提出要小心論證,長遠計劃,可是馬書記自以為是又好大喜功,別人的意見根本就聽不進去,結果把煤城好不容易從國家那裏要來的三個億全都給打了水漂。耀武心疼啊,可是能有什麽辦法呢?現在誰也攔不住馬書記,市裏麵就是他的一言堂,自己這個市長簡直就是個擺設!
所以耀武如今也灰了心,煤城眼看著是好不了了,他於是向上級打了請調報告,希望能調到省裏去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