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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篇小說連載《此世,此生》第二十章一

(2021-10-16 08:21:44) 下一個

 

 

二十

一九六六年是長水和貴平人生的新起點,他們終於各自擺脫了從前的陰霾,提起勇氣,互相把信任和對未來生活的期許給了對方,再次燃起對人生新的希望,走進了正常人的生活序列。

同樣一九六六年對於中國來說也是個特別的時間,自一九五七年反右之後,這近十年來蘊積起來的政治暗湧在這一年終於全麵爆發了。而這次猶如山洪般洶湧的政治運動竟然是從一場文藝的藝術批判開始的,聽起來好像有些兒戲,可是那些曾經因言獲罪的知識分子們應該不會陌生,如果他們對政治有藝術上悲劇的預判的話,那麽他們就可能提前嗅到危險的氣息,那是滅頂之災來臨的前兆。

 

六五年底一篇《評新編曆史劇〈海瑞罷官〉》的文學評論把北京市副市長,明史專家吳晗推到了批判前台,接著就是他身後的北京市委被冠以“獨立王國”的稱號,六六年的二月,北京市委書記彭真擬出“二月提綱”試圖在學術批判的範圍內把左的傾向適當拉回。可是幾乎同時在上海毛澤東夫人江青召開了部隊文藝工作座談會,正式號召進行“一場文化戰線上的社會主義大革命”來對抗“反黨反社會主義的黑線”。

所謂的“左右派之爭”就這樣在文藝戰線上正式拉開了序幕。當然政治鬥爭的“醉翁之意”不會隻在文化藝術這些空談裏麵停留太久,很快真正的高層權力鬥爭進入了相互傾軋的階段。六六年的五月,中央政治局擴大會議提出了“五一六通知”,對“二月提綱”進行了全麵批判,高層領導人彭真,陸定一,楊尚昆,羅榮桓被定性為反革命集團遭到了免職和軟禁,而陳伯達,江青,康生,張春橋組成了中央文化革命小組正式成為了領導“文化大革命”的指揮機構,從此開始了一場先是從上到下,後來脫離了控製演變成為自下而上的浩浩蕩蕩的全國性大革命。

 

中國將再次陷入動亂,人們盲目地跟著派別林立的紅旗東奔西走,激情的火焰蓬勃地燃燒著,用盡了周圍的空氣,燒焦了腳下的土地,領袖的敵人死了一批又一批,而平凡的普通人們用盡了氣力卻也沒能獲得理想生活的美景。

最終不知道中國人會不會明白,我們為什麽要革命?到底是革了誰的命?暴力的鐵和血究竟打碎了什麽?而我們滿懷激情高舉起的拳頭代表的是真的正義還是瘋狂的邪惡?可惜,在當時所有人都仿佛不具備思考的能力,他們把愛都給了我們偉大的領袖,有了那神一般的人物,平凡的人都不需要自己的思想了,我們隻有愛他,信他,誓死護衛他,那便是世上最真的真理了,是所有中國人的人生價值。

在未來曆史冷峻的回眸中,我們能夠體察的是幾代人的悲哀,那些漸行漸遠的背影,即便是那位曾負舉國之重的偉人,留給我們的也許隻能是蒼涼和荒蕪。那些燃燒過的生命變成了無用的飛灰,落入塵埃,是非功過,轉頭已空,可是那些死於浩劫之中的鮮活的生命,那些被無情踐踏的尊嚴,還有那些沒有獨立思維的打砸搶的青春,這些消失了的過往難道不值得我們為之放聲一哭嗎!這個時代的命運讓當事者毀神滅形,讓後來人痛徹心扉!

 

剛剛開始了新生活的長水和貴平還並不知道未來會變成什麽樣子,他們這時正沉醉在自己的小日子裏,感受著一點點的甜蜜和幸福。現在他們唯一的煩惱是兩地分居,無法像別的夫妻那樣長相廝守。長水隻能利用探親假跑回煤城和貴平團聚,他們雖說已經結了婚,可是還並不算有了自己的小家,他們還沒有從單位分到房子,因為長水和貴平並沒商量定到底要把家安在哪裏。

貴平的意思當然是願意留在煤城,她覺得兩家的家人都在這裏,他們在這裏安家本來就是順理成章的事情,可以就近照顧家裏人。可是長水對貴平的這個想法並不是太積極支持,其實他並無意一定要同家人相守,煤城對於他來說也沒有什麽歸屬感,

反而是長春,呆的久了,他最好和最痛的歲月都是在這座城市裏渡過的,他感覺自己仿佛與這座城市連著血肉,呆在裏麵雖然並沒有什麽特別的歡愉,可是一旦要徹底離開,他便有被撕扯傷口的痛楚。他知道,如今自己已經有了貴平,不該再去留戀過去的那些事情,可是回憶卻是人為不能控製的,仿佛留在這座城市裏,他便就能留住過去的一片自己。

這些無理的理由長水當然不能說給貴平聽,所以他沒有直接反對貴平的提議,隻是說如果想要回煤城,那麽他得先聯係調轉工作,他的這個專業在煤城要找到對口的單位也不是那麽容易的,所以不能心急,隻能慢慢地找著看。另一方麵他也暗示貴平,其實作為醫生,如果貴平願意,她應該能比較容易在長春的醫院裏找到接收單位,畢竟那邊是大城市,有很多家醫院。

貴平聽了長水的這話,心中也有些猶豫,其實跟著長水去長春也未嚐不是一個不錯的選擇,確實那邊就像長水說的那樣,大醫院多,水平和條件都會比煤城這個小地方好,自己如果能調去那邊,說不定對以後的事業還會有所幫助。可是一想到要拋下家裏人跟著長水一個人到陌生的城市裏麵去,沒有親人沒有朋友,她就又覺得萬萬不行。

她這輩子,打記事兒起就一直都為了她的這個家,為了母親和兄弟姐妹們活著,很長的一段時間裏照顧和幫助他們就是她生活的動力,是她人生的奮鬥目標,她無法想象,離開了他們隻顧自己的小家會是什麽樣的生活。貴平想,她那裹了小腳的媽如果沒有自己撐腰,會不會受大嫂和弟妹的氣,大哥雖然能幹也孝順,可畢竟是男人,每天外麵的事還忙不完,哪裏能顧得到家裏的這些小事。

二妹愛新雖然厲害,可是她早就有了自己的小家,單位幾年前就給她分了房子從他們的大家庭裏搬了出去,再說她還有大猛,所以就算是她有心也顧不上管家裏的事,相反的倒是媽還得時不時地幫她照看著大猛。再說小妹小越現在正在上中學,她和她們的侄子振興在一個年級,振興仗著自己是家裏的長房長孫,多得疼愛,為人行事霸道得很,時不時的倒要來欺負一下這個和他同歲的老姑,

貴平知道,小妹其實心裏常常是很委屈的,這幾年貴平一直單身,掙了錢大部分都交給了她媽做家裏的日常開銷,剩下的她常節省下來,托大哥出差的時候給小妹買幾件漂亮衣服,好讓她也能開開心。一想到這些,貴平就怎麽都放不下心來,她要是走了,家裏的這些事誰來管?

所以她思前想後,最後還是決定留在煤城不跟長水走。長水也知道貴平最是顧家,讓她離開煤城恐怕很難,所以也並沒有勉強她。這樣兩個人婚後也隻好仍然兩地分居著,隻是說先這樣過著,等二年看看情況再說。

 

當然這一年來國家政局上的變化他們兩個也都注意到了,不過這些初期政治上的風起雲湧長水和貴平都隻是在收音機的新聞和報紙上了解到了那麽一點,上麵高層的鬥爭,誰落馬誰上台,他們除了聽了驚訝和迷惑以外,並沒有感覺到對自己的日常生活發生了什麽影響,那些名字離他們這些普通的小人物實在太過遙遠,國家的政策方針也不是他們可以操心的事,所以文革初期,中國上層政壇雖然在經曆巨大的變革和鬥爭,但是在這個遙遠的東北小城,人們還遠遠沒有意識到事情的嚴重性,大家都仍然按部就班地過著自己平靜的生活。

不過對於這樣的新聞長水也不是全無猜想,他想起了當年和凡民分別時兩個人對未來政治運動的預估和恐懼,也許新的運動真的要來了,他想,不知道這次會波及多少人,又會延續多久?希望凡民這次不要受到牽連,長水這樣想著,決定第二天寫封信給凡民問問他那邊的情況。

 

總的來說這場政治運動目前還沒有波及到長水和貴平的身邊,但是不久前另外一件事的發生卻實實在在地打破了他們平靜恩愛的生活,那就是貴平有一次在長水回來休探親假的時候在他的行李裏發現了長水每天服的抑製精神病的藥“氯丙嗪”。

貴平當時拿著那瓶藥,心中既驚又怕,因為和長水並不是總能在一起相守,之前她並沒注意到長水服藥,可是這瓶藥萬一要真的是長水自己服用的,那麽豈不是說,她的丈夫,那個和自己情投意合的韓長水是個,是個——精神病人!

貴平被自己的這個想法嚇住了,不會的,如果長水真的有病,他為什麽不告訴自己?貴平開始回想她同長水在一起時的所有事情,長水一直以來都表現的很正常,她並沒有察覺到有什麽不妥。

隻是有一次,貴平忽然想起了一個曾經被她忽略了的細節,那還是在他們沒有結婚的時候,那天他們兩個一起在細河邊上散步,天有點陰,長水的心情看起來也不太好,她跟他說話的時候,他並不太專心。忽然的,貴平就看到長水對著空中揮了揮手,然後好像喃喃自語般地小聲說:“滾!別煩我!我的卑鄙不正是你們希望看到的嗎!”

貴平當時嚇了一跳,她還從沒見過這個樣子的長水,完全沒有了溫文爾雅的氣質,他看起來有些凶惡狠毒。她猶豫了一下上前一步喊了一聲:“長水!”

然後關切地問道:“你怎麽了?剛才在跟誰說話?”

長水的腳步一滯,沉默了幾秒鍾,貴平能感覺到他的氣息很不穩定,然後她看到長水轉過頭來望著自己,微笑了一下說:“我剛才在想一幕戲劇,莎士比亞的《哈姆雷特》你看過嗎?”

貴平心中一鬆,笑著回答道:“我隻是看過電影《王子複仇記》,對了,那裏麵給哈姆雷特配音的就是我最喜歡的演員孫道臨。”

長水笑著說:“是呀,那個電影我也看過,孫道臨的配音真的是太好了,他把哈姆雷特的那些經典的獨白念的那樣的飽滿,完全符合人物的內心麵貌,我當時也很為他的聲音折服。

‘活著,還是不活,這是個問題。究竟哪樣更高貴,是忍受那狂暴的命運無情的摧殘,還是挺身去反抗那無邊的煩惱,把他掃一個幹淨。 去死,去睡,就結束了。如果睡眠就能結束我們心靈的創傷和肉體所承受的千百種痛苦,那就是求之不得的天大的好事。’”

貴平聽著長水輕聲的背誦,心裏佩服極了,她驚喜地說:“沒想到這些台詞你竟能全部背下來!真是太厲害啦!”

這時她徹底把長水之前那突然的舉動和莫名其妙的話都理解成了《哈姆雷特》裏麵的台詞,而長水在她的眼裏已經成了名副其實的藝術家。

長水那時對上貴平崇拜的目光,心中卻在想,這句台詞用在自己身上應該再添加上兩個字“卑鄙的活著,還是不活,這是個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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