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北崇仰靠在駕駛座的皮靠背上,看著行道樹和聖誕樹上的彩燈像星星般一片一片亮起來。
異鄉的佳節從來不顧他的心情,總是不管不顧奮勇向前。不知不覺感恩節竟已過去幾周,後天就是新年了。
這是費城的A街。天色將將開始暗下來。
紀北崇收回目光,眼神落在儀表盤的時間數字上,蹙了蹙眉。
4:47。
已經超過了約定的時間十七分鍾。他一向最不喜歡遲到的人。若在以前他早就刪掉聯係方式飛車走人了。然而,他早已不是往日的紀北崇了。今天的他更是沒得選。中午才下定決心駕車去邁阿密參加顏冉的婚禮,臨時到坦大的華人學生論壇上注冊了個賬戶,又發了個尋找“契約女伴”的帖子。短短一小時內,這是他收到的回信中唯一一個認真回複,沒有以為他在找情色伴遊的。其他的,隔著屏幕就能嗅到譏嘲或是調情的味道。
再等一等。
他重又把目光投射到街麵上各種膚色的年輕麵孔上去。
坦大的華人學生比例不算很高,倒也方便他在人群中尋找亞洲臉,猜測誰是那個叫坦坦的女孩兒。應該是個網名吧,他這樣想著,忽然看到一個身材高挑的亞洲女孩兒在街對麵眺望了一下,隨即穿過馬路向這邊走來。
他的心微微一跳。
看清臉的那一刻,他失望至極—庸脂俗粉。但也就是讓顏冉知道他過得還不錯而已。他說服自己把手放到了發動機的按鈕上。
亞洲女孩兒走近,微微瞥了一眼車窗裏的他,大步向後走去。
紀北崇忽然想起曾經在哪次酒會上見過這張臉。
Shit!
他舍近求遠來坦大找人,本就是為了避開自己畢業的P大圈子。無奈他曾經太有名了,對他趨之若鶩的女孩兒早已擴大到整個費城華人圈。現在,她們卻對他避之不及。
“嗚—噗—嗚—噗—”一輛巨大的垃圾車喘著粗氣出現在後視鏡裏。
紀北崇按下引擎按鈕,決心放棄。
“啪—啪—啪—”副駕駛車窗上傳來擊打聲。他轉頭,看見一個頭發很短的女孩兒在拍他的車窗,又指了指後邊。紀北崇意識到有人在等這個車位,隨即點了一下頭,確認自己即將離開。
短發的臉湊近玻璃,嘴唇一張一合,模糊的聲音被垃圾車巨大的喘息聲淹沒了。
紀北崇搖下車窗。
“麻煩開一下後備箱。”見他有些遲疑,短發女孩兒又加大了音量,“see me fly,對吧?”
他被動地點了下頭,覺得有些刺耳。今天在坦大華人論壇注冊賬號時,他用了剛來留學那年用過的網名。See my fly, 那或多或少是他當時的心境,這一刻卻混在隔夜垃圾的臭味中,隨隨意意地飄進車中來。
“對不起,地鐵線檢修,不得不換乘公交,一下子晚了這麽多。能開下後備箱嗎?我把箱子放進去。”指了指身邊的一隻灰色的拉杆箱,短發女孩兒說道,“我是坦坦。”
紀北崇終於明白這才是他在等的那個人。抵住心底的沮喪,他又著意看了她一眼,進行著快速的判斷——是這兩年流行的韓式短發,但剪得完全走了型,沒有彩染,以至於有些角度看過去簡直男女莫辨;眉眼都淡淡的,一副清湯寡水的幼齒模樣。不過在顏冉麵前,誰又能明豔得起來?紀北崇在心底說服著自己——臉型還湊合,並不一味得小,隱隱有些筋骨起伏的細致味道;翹而細的鼻子也勉強有幾分精巧。
打扮打扮也許還能湊合。
紀北崇按下了後備箱的按鈕,忽然想起一個人來。也許出城前可以到蘇迪的時裝店裏繞一下。出事後,蘇迪是為數不多幾個沒有疏遠他的人之一。
車子輕微地震了震,身後模糊傳來後備箱合上的聲音。片刻之後,副駕駛的車門被拉開了。那個叫坦坦的女孩兒拉開車門坐在了副駕駛的座位上。像是感覺到了車內的熱氣,她隨即又脫下了舊粉色的羽絨服,露出一件薑紅色的學生帽衫來。帽衫的前襟上印著一隻卡通貓頭鷹——那是坦大的吉祥物。
彼此看了一眼,微微有些冷場。
“我在email裏寫得挺清楚的。”紀北崇終於開口道,“食宿和車費都由我來付。有沒有什麽問題?”
“就是去你朋友的婚禮上扮一下你的女朋友,對吧?”坦坦頓了一下,又字斟句酌地補充了一句,“沒有-其他-內容。”
“沒有。”紀北崇的鼻子裏哼出一聲淡嘲,“也沒興趣。”
坦坦看了他一眼,眼睛落在他深駝色的毛衣上。那毛衣有著一種細密的肌理,粗看似是織紋,細看時才會發現是由對生的字母F組成的,應該是某個奢侈品牌的logo。她不自覺地摸了一下短發,“時間太趕,我沒來得及化妝。不過我帶了參加婚禮的裙子和鞋子,放在箱子裏了。”
紀北崇也看了她一眼,判定不能相信她的品味,“走之前,會去我朋友的店裏停一下。”
坦坦點了點頭,並沒有真正明白去紀北崇朋友店裏的意思,卻問道,“你叫什麽?”頓了一下又說道,“其實我不介意叫你see me fly……”
“我介意。”他麵無表情打斷了她,“我叫紀北崇。” 他啟動了車子,擋風玻璃外微微染金的街景開始流淌,不同膚色的年輕男女隨之向後移去。轉過街角,他又加了一句,“你當然得知道我的名字,婚宴上肯定會遇到認識的人。”
“是哦。”坦坦應了一聲,似乎感覺到自己剛才的話有些傻,一時沒了聲響。
車裏安靜下來。
開過四五個街口,紀北崇覺得靜得有些尬,便又問道:“地鐵線修了快三個月了吧,還沒有修好?”
無人回應。
他轉頭看了一眼,發現坦坦已經歪在座椅裏睡著了。頭呈九十度貼在椅背上,就像永遠側臉的皮影戲一樣僵硬可笑。紀北崇忽然覺這女孩兒有點傻。這麽容易就信了網上的帖子,上了陌生人的車,還這麽毫無防範地睡著了,簡直不是北美留學生該有的素質。
他淡淡嗤笑一聲,踩下油門,向前開去。
城北的商業區很快就到了,紀北崇把車拐進林頓街,停在一家叫SooDee的時裝店前。反正不能相信坦坦的品味,他也就沒有麻煩叫醒她。
一個穿著馬丁靴的長發女孩兒正在店門前懸掛綢帶編織的新年花環,聽到引擎熄火的聲音,轉過頭來,不俗的眉眼,正是蘇迪。
看到紀北崇,蘇迪的眼睛先是亮了亮,又瞥了一眼副駕駛座上歪頭而睡的坦坦,這才走了過來。
紀北崇走下車子朝她微微點頭。他濃黑的眸子反射著初上華燈的光暈,俊朗的眉弓下,筆直的鼻子拖出斜長的暗影。
“還是這麽帥。” 蘇迪笑著咬了咬唇角,又看了一眼他身後的白色奧迪越野車,問道,“換車了?”
“租的。我訂晚了,租車公司的車都租光了。”紀北崇簡單地回道,“從24街的一個小修車店臨時租的。”
“我說這車怎麽不是你的風格。”蘇迪笑著點了點頭,瞥了一眼副駕駛,又問道,“新女朋友?好像……也不是你的風格……”
“幫我個忙。宴會穿的高檔禮裙,手包,高跟鞋,配飾。” 紀北崇避開了她的問題,徑直說道,“你能估計出她的尺碼吧?”
蘇迪又打量了一遍坦坦,眼睛在她的腰胯上進行著著某種測算,而後說道:“00號,這個號子得找一找。你們一起進來等吧?”
“趕時間,就不叫醒她了。回來謝你。”紀北崇推辭了——他對坦坦其實一無所知,叫醒她也許會生出枝節,他不想冒險。
蘇迪看了他一眼,轉身向店內走去。二十分鍾後,蘇迪提著幾件包好的衣物從店中走了出來。
紀北崇從她手裏接過裝著衣服和鞋子防塵袋,拉開車門丟在後座上,而後從兜裏掏出一疊淺綠色的紙。
“多少?” 他手中的富蘭克林頭像在夜風中振翅帶響。
蘇迪移開目光,“北崇,你要是手頭緊……”
“不緊。”紀北崇聳起眉骨,這陣子他最恨的就是別人說這句話了,尤其,是帶著好意說的。
“我是說可以租給你。” 蘇迪抿著嘴從那疊紙幣中抽出幾張,“還要帶回來還給我的。別弄髒了……你們這是要去哪兒?”她岔開了話題。
“一個朋友要結婚了。在邁阿密。”
“顏冉師姐?”
“對,顏冉。”
“哪家酒店?”
“瑞茲卡。”
蘇迪又看了一眼紀北崇的車和車中的坦坦,似乎明白了什麽,又似乎欲言又止。
“走了。”紀北崇不想她開口,轉開眸子,伸手去拉後座的車門。
“等一下。”蘇迪攔住他,探身拉開了後座上一個防塵袋的拉鎖,“這個是我送你們的。隻用過一次,別嫌棄啊。” 她的手上托著一簇黑絲絨般的長假發。
掃了一眼依舊沉睡在前排的男孩頭, 紀北崇了然地彎了彎嘴角,“謝謝!”
蘇迪一臉認真地說道:“別誤會。我的專業觀點——長直黑最能襯托高級臉。”
啟動了車子,看著暮色中抱著雙手的蘇迪在後視鏡裏漸漸變小遠去,紀北崇駛離了林頓街。
坦坦依舊睡著,依舊扭著九十度的脖子,人往座椅裏陷得更深了,看起來像個壓扁了的人形風箏。
高級臉。紀北崇失笑。這個詞是不是就像氣質一樣,是誇無可誇時的讚揚。他拿出手機隨手定格了坦坦滑稽的姿態。
沿著高速路的坡道逶迤旋轉,視野瞬間開朗。地平線處落日熔金,將一切都籠罩在一片蒼茫的橙色中。幾分鍾後,太陽收走了最後一絲光線。
夜色降臨。
這是美國著名的95號公路,他曾用它命名他組建的超跑俱樂部。在進入邁阿密之前,他還要在95號公路上開十幾個小時,加上今晚夜宿和休息區停留的時間,二十幾個小時後,他就能見到顏冉了。後天他還將看到她穿上婚紗的美麗模樣。隻可惜,新郎不是他。
紀北崇的心底微微刺痛——他現在什麽也給不了她了。他曾經可以的 ……然而他失去的何止是她,還有他的俱樂部和他所有的超跑夢想。
“Shit!”
隻是一個錯神,車子被什麽從後側方重重撞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