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一個潮濕悶熱的午後。
“大家現在看到的這幾隻從你們中間穿過的貓,是海明威生前所養的一隻名叫‘雪球’的白貓的後裔……”導遊指著從樓板和窗台上潛行而過的幾隻喵星人,說道,“……請大家不要觸摸,讓它們安靜地通過。這是一些六趾貓,如果現場有動物學的專家也許可以給我們做些解釋……好,沒有,也沒有關係。我們現在下樓去,穿過花園去看海明威的書房……”
坦坦輕手輕腳地跟著一隻褐色團斑的喵星人來到窗台前,逆著陽光的肌理追拍了一會兒,聽到旅行團的腳步聲漸漸遠了,又趕著下了樓梯,追上了帶隊的講解員。
“這個與住宅分開的小建築,是海明威的書房。”導遊隔著圍欄,指著一個窗明幾淨的房間已經開始了講解,“他在這裏創作了《死於午後》,《非洲的青山》,《乞力馬紮羅山之雪》等著名作品……有一點需要說明一下,海明威不是在這裏自殺的,而是在他在愛達荷州的家中。他的妻子認為是他在清理槍支時走火,但醫生認為他患有抑鬱症……”
坦坦站在人群之後,感到心底有一處微微戰栗了一下,然而也就是一下而已,她已經可以和那一部分的自己共處了。
手機鈴聲響起,坦坦拿出手機看了一眼,退到房子的外長廊上,按下了接聽鍵。
“看到埋在水池邊那枚一角硬幣了嗎?”紀北崇的聲音從電話裏傳來。
“還沒有,”坦坦說道,“還在參觀建築,最後才會參觀花園。”
“注意防暑,現在島上很熱。”紀北崇叮囑道,“實在搞不懂你為什麽要這個季節來。”
“現在是淡季,旅費和住宿費都便宜啊。”
“那也可以等我一起來。”
“這是我去年的計劃,不能等到明年再實現……”
電話忽然斷了,而後視頻通話的邀請衝上屏幕來。
坦坦笑了一下,按下拒絕鍵。
音頻電話又響了起來,才一接通,紀北崇帶氣的聲音便響了起來,“怎麽就不能上回當?!錯按一次‘接受’也好!”
“我們要守住諾言的。”坦坦抿著嘴說道。五個多月前,她和他約定,下次見麵前他們隻通話不視頻。她找了一堆理由,其實隻為一個小小的計劃——她想她的頭發到他們再見麵時已經長到鎖骨了,她想給他一個驚喜。
“好吧。”紀北崇深深歎了口氣,“開學是哪天?”
“9月7號。”
“和導師談得怎麽樣了?”
“她支持我繼續讀博士,但碩士論文的選題還要和我再談一談。”
“你還是準備以棕地再開發為題目?”
“嗯,導師認為這個選題需要一定的景觀和生態學背景,但我想從借用、錯用的角度開題,從賽車亞文化圈需要特定的場所來入手。”
紀北崇沉默了一會兒,小心翼翼地問道:“等你讀完博士,會不會就不願意和我在一起了?”
“是哦。”坦坦認真思考著,“你以後就是刑滿釋放分子了。”
“家中禁閉而已,而且隻有九個月。”他“糾正”她。
“那是因為顏冉和王祺請的律師幫你爭取到了緩刑。”
“你這個被免訴的同案犯,現在居然對同夥說風涼話了。”他“氣咻咻”地說道。
他們在電話兩端笑著沉默了一會兒,那兩個月在醫院、警局、律師事務所之間的奔波忙碌又曆曆眼前。最終,律師設法證明了他們飆車和逃避警察屬於激情違法;而在綁架案中,由於邁阿密警局處理不當,導致他們不得不和綁匪私下接觸,並設法自救生還。法官最後判紀北崇家中禁閉,而對坦坦免除了訴訟。忙完這些,她已錯過了春季開學的時間,不得不匆匆返回了費城。
“你知道嗎?杜利被邁阿密警局解雇了。”紀北崇忽然說道。
“是嗎?”坦坦有點意外,又覺得似在情理之中。
“顏冉昨天給我發了電子郵件,說那個金店打劫案中被害人質的家屬已經正式起訴邁阿密警局。邁阿密警局在應訴期間為了減少口實,急於和一切類似的指責劃清關係。警局說杜利急於立功升職,才采取了危及人質安全的冒險行動,他的行為與警局無關。”紀北崇停了停,又說道,“可如果真的隻是杜利的個人行為……”
他沒說下去,但坦坦明白他的意思,如果真的隻是杜利的個人行為,當時怎麽可能獲得其他警員、酒店、銀行的全麵配合,把他們變成釣魚的長線魚餌。然而如果杜利沒有這麽做,他和她後來的結局又會怎樣?
“嗯,如果……”坦坦輕輕說道。
一瞬間,他們在電話兩頭同時想起了道格最後的“逼問”。是的,如果……
如果暴風雪來臨的那天夜裏,紀北崇沒有返回費城高速的休息區,道格是不是早已從坦坦手裏搶回了手機而逃之夭夭;
如果初到邁阿密的那個晚上,坦坦登上了離開酒店的大巴,道格是不是也不會看到那個有著炫富意味的飆車賽,不會誤以為他們是多金的富二代;
如果那一夜他們的關係沒有突飛猛進,他們是不是早已在婚禮之後各奔東西;
如果婚禮之後,坦坦沒有因為誤會紀北崇和顏冉而不辭而別,而是與他一同踏上了前往西礁島的旅途,那綁票是否還會發生;
如果接到勒索短信的紀北崇選擇了報警,道格和吉姆是否早已撕票;
如果在麥當勞的霓虹燈下,坦坦沒有跑回車上,那輛本田車真的會被打成篩子嗎?
同樣的如果還有很多:如果坦坦有機會把那個舊手機充足電;如果那個早晨坦坦沒有去旅行者教堂;如果他們那晚沒有衝上瑞茲卡的頂層;甚至如果羅致炎沒有“殺”到邁阿密或者顏冉在單身派對上堅決地阻止了他……
然而人生沒有如果。
當蝴蝶扇動翅膀,加勒比海麵上的颶風便不可逆轉。可是那隻蝴蝶為何要扇動翅膀?
上個世紀90年代的某一天,一對年輕的男女乘著偷渡的小船逃離了古巴。小船越過兩國之間的海域,漸漸靠近美國的海岸線。然而不知道發生了什麽,最終隻有他衝上了海岸,並根據當時的“幹濕腳政策”獲得了居留權。他沒有回頭。而在海域中被海岸警衛隊抓住的她被遣返回了古巴或是第三國。她或許死了,或許不知所終,而他把她的照片和號碼都封存在了一個舊手機裏,永遠帶在身上。韓國城槍戰之後,他們把贓車交給一個修車店處理,急促中把那個手機落在了車上。
紀北崇和坦坦是在被解救一周後,才從道格最後的話和曆史資料中慢慢拚湊出了這個故事。故事的細節已不可考,除了當事人,唯一可能為這個故事添上細節的吉姆,在那一晚去偷汽油時被店主當場擊斃。
“還是沒有道格的消息嗎?” 坦坦沉默了一會兒,問道。
“已經八個月過去了,媒體的關注力早就轉移了……”紀北崇輕描淡寫,絕口不提當時媒體的報道:警方最終在距離海岸三十英裏的海麵上發現了那條被盜的小艇。小艇油盡,卻空無一人。他覺得坦坦應該看到了這條新聞,但她或許更願意相信另外一種結局:道格回去找到了照片中的女孩兒。
坦坦沒再說什麽。她現在已經熟悉他的脾氣了,當他顧左右而言他,那是他們的思維在某處分了岔。朋友們都提醒她在極速中確立的關係是不穩定的,但她知道不是每個人都有第二次回頭的機會,所幸他和她都抓住了那唯一的機會。
“我聽到風的聲音了。” 紀北崇的聲音從電話那頭傳來, “你現在在哪裏?”
“房子二層的外廊上。”
“告訴我你看到了什麽?”
“水池、棕櫚葉、白色的拱形小花廊、天空、雲,……還有遠處的海……”她說著,用手整理著被午後的風吹亂的頭發,忽然發現最長的那一束不知何時已經到達鎖骨了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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