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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蔚藍色失速》15 - 水母

(2021-05-15 06:42:18) 下一個

六小時前。
大巴正開過七英裏長的跨海大橋。車上的遊客們聽著導遊如數家珍地提起在這裏拍過的著名電影,興奮地議論紛紛。

隻有一個胖胖的白人大媽找不著人議論,一遍一遍地看向身旁沉默的中國女孩兒。
那女孩兒把頭靠在巴士的車窗上,一動不動,像是睡著了。
窗外,濃濃的藍綠色的海麵向遠處不斷延申著,延伸著,與天接在了一處。不知名的大嘴海鳥借著海風的浮力停滯在空中,忽然一個掉頭,“嗖”地一聲險些撞在車窗上,飛走了。

那女孩兒隨之微微動了一下。

“放寒假了,是不是?”白人大媽抓住機會,試圖打破沉默。
坦坦轉頭,禮貌地笑了一下,輕輕說了句“是的”,又向窗外望去。
白人大媽不甘心,揚了揚眉毛,又問道:“昨晚你看新年焰火了嗎?”
坦坦的眼睛裏泛起些許柔和,卻也隻是輕輕地“嗯”了一聲。
白人大媽於是再接再厲:“邁阿密的新年焰火真美,是不是?” 
坦坦點點頭,眼睛裏的笑意濃了一點,又說了一聲“是的”。

“我住在明尼蘇達州,但我每年都會飛到邁阿密來看新年焰火。15年來不曾錯過任何一次。 ”白人大媽自豪地說道,“你知道為什麽嗎? ”
“為什麽?” 坦坦終於轉頭看向她。
“我第一次看到邁阿密焰火時,我的丈夫向我求婚了。”白人大媽的眼睛閃著光,“從那以後,來看新年焰火就成了我們的周年紀念。”
坦坦微微笑起來,隨即又意識到白人大媽和她一樣是獨自一人上的車。坦坦的笑容淡了淡,沒敢問出口。
“ 沒關係…… ”白人大媽卻好似看明白了她的心思,笑了笑,“……去年,他去了天堂。”她停了一會兒,又說道,“兩周前,我也問我自己,我是不是應該停止我們的周年紀念?”白人大媽抿著嘴做了個思考的表情,又繼續說道,“最後我決定還是要來,帶著他留給我的記憶一起來。美好的記憶不會讓我們孤單,不是嗎?”

坦坦微微震了震。
是啊!此刻的她,雖然是一個人,心境卻和離開費城時不一樣了。那時她的心是空的,現在她的心底滿滿砸砸。

她其實是逃離那座城的。

這個冬天有太多陰霾的天氣,稀薄的日照讓她覺得自己快要熬不過去了。
回國過年的同學們都走光了,她在一團黑色的漩霧中漸漸下沉,心底最後的力氣都附著在那個念想上——在第一場雪來臨之前逃到那個陽光海灘之地,去看一看傳奇作家住過的白色房子。可她沒有車,錢也不夠,獎學金和助學金都要到開學才會發下來。她不知道自己還能不能撐那麽久。
就是在這個時候,她看到了紀北崇在坦大華人論壇上尋找婚禮女伴的帖子。她用最後一點意誌力抵住心底質疑的聲音,私信了他,甚至不去想這會不會是陌生人的陷阱。

從他看她的第一眼她就知道他看不上她,可她依然感謝他在這個時候向她遞來的這根稻草。
他決定放棄行程返回費城的時候,她偏執著沒有跟他走,心底卻知道她最後一點點希望已經破滅了。
然而他又回來了,大聲叫著她的名字,帶她逃離了身後的危險。

在汽車旅館的那個晚上,她幾個月來第一次沒有失眠,卻隱約記得自己又一次從午夜的噩夢中驚醒了。然而這次回應她的不是夜的虛無。有人叫著她的名字,那黑霧隨之淡去了。

在旅行者小教堂前,對生死的無力感再次向她襲來。他逆著初升的陽光走過來,嘲笑她的易感,諷刺她的信仰。她被激怒了,那憤怒卻也驅散了那黑色的漩霧。

回到汽車旅館才發現他給她準備的行頭。看到假發的那一瞬,治療中的種種回憶又回來了。她嚴詞拒絕著,卻也在心底自我說服著。可爭執總難免擦槍走火,他被激怒,並用退出去邁阿密的旅途來威脅她。她帶著羞辱和悲憤讓步,交出了駕照和現金,不明白事情怎麽就到了這個地步。後來她明白了,那是因為她刺到了他的成長。

到邁阿密後她忽然發現了逃走的機會,也幾乎逃走了,卻在此時忽然了解了有關他的一切,更知道了他的宿敵正在一場鴻門宴上候著他。於是,她回到房間,穿上小黑裙,帶上長假發,像是中世紀的女騎士匆匆前往。
趕到單身派對的時候,他已經在“鬥獸場”上和對手遭遇了。站在人群之後,她聽他直麵自己的過往,忽然明白了他需要多少勇氣才能站在這裏,她微微笑著感動了。也許他並不需要她的馳援,她想著,打算離開了,一場關於速度的決鬥卻上演了。按照決鬥規則,他需要一個女伴,一個引航員。她於是穿過眾人,揚塵出場。

疾速奔馳的賽車,變電箱後的躲藏,還有那被警察追逐的“逃亡”。
在漫天絢爛的焰火中,他說這一晚他擁有了全世界,因為她。
他不知道,她也在這一晚重新浸透了生的能量。
那一夜,也許本就順理成章。

即使被他與舊情人的擁抱狠狠拋入現實中,即使發現自己不得不麵對一夜情的尷尬收場,她卻在傷心失落中依舊感覺到她那被黑色漩霧纏繞住的生的勇氣,重又開始了悄悄的藤曼般的生長。

坦坦忽然想起那位心理醫生的話——無回應之地,才是絕境。是的。奚落、爭執、心動、同仇、激情、不舍、失落……與他同行的這路上的一切都是生的回應——是他幫她的小船駛離了困住她的孤島。她要謝謝他呀! 

“我的名字是翠茜。你叫什麽?”白人大媽忽然輕輕拍了拍坦坦的手背。
“坦坦。”她從回憶中回過神來,輕輕道。
“很高興認識你,親愛的。”翠茜又講述起她與逝去丈夫的點點滴滴來。
坦坦靜靜聽著,卻忽然想起紀北崇好看的眉骨和英挺的鼻子,還有他下巴上微微的胡茬。她的心底湧起一片甜蜜而又微苦的熱潮。她對他何曾隻是感謝呀!

車窗外流動的風景忽然靜止了。翠茜停住了口中的話,和坦坦同時向外望去——彎月形的海岸伸向藍綠色的海麵,椰子樹在夕陽中深沉出剪影的模樣。
看樣子,大巴是停在跨海島鏈上的一個國家公園中了。
站在司機身邊的導遊,果然又開始巴拉巴拉地講:“各位注意了,這裏是Bahia Honda島,有佛羅裏達島鏈上最棒的潛水地和貝殼沙灘。我們會在這裏停留30分鍾。30分鍾後,我們會立即離開。”導遊又玩笑著說道,“任何錯過了這輛巴士的人,將不得不自己想辦法前往西礁島……”
“或者自己想辦法回邁阿密。”一名遊客也玩笑著回應。
“不錯。”導遊揚了揚眉毛,“不過,這裏離西礁島隻有45分鍾的路程了,而回到邁阿密還要開三個多小時。”導遊拍了一下手掌,加重了語氣,“好,現在回答我,我們可以在這裏停留多久?”
“30分鍾。”遊客們齊聲答道,嬉笑著下車而去。

翠茜也站起身,從包裏拿出一個卡在攝像杆上的小相機,用詢問的表情看了看身旁的坦坦。
坦坦搖了搖頭,“我昨晚沒睡好。”忽然意識到什麽,她的臉不自覺地紅了。
“親愛的,我不會細問的。” 翠茜衝她眨眨眼睛,舉了舉手中的攝像杆,“我會帶相片回來的。”翠茜下車去了。

坦坦坐在空空的大巴上,向窗外望去。沙灘上,一群海鳥正被海浪追逐著,一會兒落下來一會兒飛起來。兩個拿著蛋卷冰激淩的美國小男孩,也追逐著海鳥快樂地跑來跑去。她的心底忽然被回憶又甜又狠地蟄了一下——不過是幾個小時前,隻因為她說她擔心會花了妝,他那麽不像他地幫她把蛋奶酥切成了小塊,末了,還給噎住的她遞了一杯咖啡。
不要再想他了。坦坦輕輕歎了一聲,站起身來,打算也下車去買一個蛋卷冰激淩,然後再找翠茜一起去踩浪。陽光這麽明媚,她不該辜負這沙灘和海浪。

從旅遊服務中心一路問過去,又翻過一個有林子的小坡,她才找到那個冰激淩店。巧克力冰激淩賣完了,於是她買了一個意式濃咖和柳橙味的雙色冰激淩。海風將她短短的頭發吹亂了。她在風裏眯起眼睛,感覺著酸甜與濃苦混合的味道順著她的舌尖爬上來,爬上她洶湧而又平靜的心口,就像眼前這片看似平靜卻濤聲不絕的海麵一樣。

“你是和那個胖大媽一起的嗎?”身後忽然有人說道,帶著幾分西裔口音。
坦坦轉身,看見一個毛卷頭的年輕人站在幾步遠外,雙手插在褲兜裏。她莫名地有幾分警惕,一時沒有回答。
那人見她不語,又說道:“我和你坐同一輛大巴來的。”
坦坦沒有留意過車上的乘客,卻明白了對方問的是鄰座的翠茜。
“嗯,她坐我鄰座。”她簡單地回答道,“怎麽了?”
“她被水母螫了。”那人回手指了一下身後小坡。
小坡上有一片樹林。越過那片樹林,在那片小坡的背麵,還有一片彎月型的海灘。剛才找冰激淩店的時候她注意到了。看來翠茜是去了那片海灘,怪不得一路都沒看到她。
“嚴重嗎?”坦坦關切地問道。
“看起來她被螫得很痛。”那人做了個咬牙抽冷氣的表情,又說道,“她可能需要幫助才能回車上去了。要不我們一起去幫她一把?”
“好的。”坦坦吃完最後一口冰激淩,跟著那人向小坡上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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