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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王街上的公主(一)

(2022-12-28 11:35:40) 下一個

“過齊化門,起手豆瓣胡同,孚王府對過兒,就是你說的那個king street?”   最後的洋文這麽變扭, 淑貞說不順嘴。

“這裏頭沒有胡同和城門,隻要記著king street,跟我說K- I- N- G。” 對麵的女人用手比劃,好像這個洋文詞是個饅頭,掰碎了一點點往淑貞的嘴裏塞。可洋文不比中國話圓滑服帖,個個有楞有角,下不去,不是卡在嘴裏,就是卡喉嚨裏,淑貞覺著格外的難受。

“媽,你一定要記住,king street,實在不行,就記住國王街。出去找不到家,別人問起來,就說家在國王街,到了國王街,中國人多,你就丟不了。”

女人叫媽,淑貞想這是個圈套,千萬不能應了。媽,簡簡單單一個字,真要戴頭上,女人這輩子可一下就過了大半,當媽的人,誰不是早早許了人家,過了門,又有了孩子。自己一個姑娘家,沒有的事。再說了,對麵的女人,歲數比自己大,怎麽可能是自己的孩子,自己還是個孩子。

“不要叫我媽,我不是你媽,我還沒有成家,我不嫁人。”

“媽,你又來了。你六十多沒嫁過人,我四十了還單身, 如今女性解放,咱家真是配合,哎,別走啊,媽” ,女人拉過淑貞,服了軟,“算了,不說了,你不是我媽,我是你媽,這下總成了吧。”

淑貞想女人的話裏也許有半句是真,自己肯定不是她媽,她也不是自己的媽,女人從模樣上看上,倒像是自己的姨。

存了這個念頭,淑貞打量這個喊自己媽的姨,頭發不倫不類,前麵沒個齊劉海,兩邊留的頭發又太長,好像大清完了,街上那些個剛剪了辮子的男人。眉眼呐,自己倒是隨她,嘴的形狀更是,子玉說過的,旁人是眉毛像新月,到你這裏,嘴唇卻像月亮,紙鉸個剪影,薄薄一層貼在臉上。大約女人終嫌這嘴薄的不牢靠,厚厚刷了幾遍口紅,塗漆似的,弄出些立體的模樣,淑貞看不過,恨不能伸手抹平。

女人手搭在臉上,五個指甲上的蔻丹水紅,都湧向眼角,仔細看還有血絲,眼睛大,眼皮淺,兜不住血色往外滲,暈染成酒紅的眼影,帶上嘴上的口紅,整張臉都像在壓著紅平韻。淑貞忍住沒說,這麽多紅色卻沒一個正經,團在一起,淨是些腥氣,不討喜 ,這女人,隻該叫她紅姨。

紅姨大約累了,用手揉太陽穴,本來臉上光而白,可粉底下的褶子經不起拉扯,鉤出細長的紋理,好像刮了一處風,吹開雪,露出地麵的斑駁。

淑貞覺得女人頂的是自己的眉眼,卻全不珍惜,肆意糟踐。淑貞心急,好像自己就這麽一幅值錢的頭麵,平時小心翼翼不敢用,如今反給外人借去,風吹日曬,胡亂塗畫,毫不吝惜。

淑貞伸手抖了抖紅姨的頭發,“好好一個臉,畫成什麽樣子,這頭發也不規整規整”。

紅姨側臉,收回頭發,“這是Cher頭,流行的”。淑貞想這又是個洋文,紅姨說:“跟你說這個幹嘛,說了你也不懂。一會兒我帶你出去走走,今天有遊行,可別再亂跑了,還是那句話,真找不到家,隻要記住了king  street就好。出去了跟緊我,外麵人多,亂。”

淑貞說:“這是要打仗,和日本人打仗?”

紅姨聽了,浮出個笑,這笑隻在嘴角露個頭,轉瞬沒了蹤影:“不是日本人,是美國人打越南人,大家都要和平,反戰”。

淑貞說:“那是美國人的事,和我們有什麽關係?”

”我 們 就 在 美 國”,紅姨排出句話,拆成六字,一個個往外扔,聲音大而脆。這動靜淑貞熟悉,小時候,南城撂地擺的棋局,每個棋子就是這樣落子無悔,擲地有聲。

淑貞想這是哄我,美國多遠,要做大海船的,以為我不知道。紅姨是父母派來守著自己。不過紅姨說要出去,倒是個機會。淑貞摸了摸口袋裏的錢,幸虧平時攢了不少,現在可以派上用場。

紅姨給淑貞摘摘頭發,理理衣服,蹲下去扶著她穿上鞋,走到前麵領淑貞下樓。淑貞手揣在兜裏,摩擦那幾個銅元,估算數目,隻要到了街上,先緊著攔輛洋車,奔燕京大學,錢不夠,也不怕,隻要到了燕京大學,喊子玉,找到子玉一切就都好了。要是沒有洋車?那就找巡警,內二局的王巡警就一直在街麵上。

王巡警好找,高個子,一身警服總是幹淨,裏外透著精神。淑貞每次上學,王巡警不管在哪頭兒,人過不過來不知道,聲音一準能過來,沈家小姐好,別跑,慢點兒,悠著點兒,留神車。淑貞聽見笑,跑的更快,那一身愛國藍布裙子和月白色的絲襪子,誰能錯過。

王巡警衣服漿洗的勤,聽人說是新娶的媳婦賢慧。淑貞得意,就算王巡警有老婆,可也不礙著他喜歡自己,就像自己喜歡子玉,也不礙著別人喜歡自己。

街上全是洋人,淑貞像被燙了一下,身子縮回來,這是哪兒?這麽多洋人,是東交民巷?怎麽出門就是東交民巷?不對,自己家明明在齊華門。

淑貞走了幾步便不肯再走,伸了胳膊四下摸,一定要抓個扶手做依靠。紅姨趕緊攙了她的手,“慢點兒,好久沒出門了,你看這天氣多好。”

看不見洋車,更沒了王巡警,淑貞掙開紅姨的手,背過身,銅元摸出來,不對,今天什麽都不對勁,連銅元也不對。上麵的袁大頭,齊齊地換成了洋人。紅姨看見:“你拿一堆quarter做什麽?做bus,老人坐車又不要錢。”

淑貞警惕,紅姨提錢,這錢萬不能讓紅姨收走,銅元攥的更緊,身子慢慢挪出去。到了街口,都是洋人,淑貞站著不動,北平的街頭怎麽成了洋人的天下,難不成全北平的洋人都出來了。

各種顏色和了聲音,炒菜爆油似的在街上滾,淑貞看的清楚,原來都是遊行的人,有衝她笑的,也有衝她喊的,白臉,白牙襯著厚的紅嘴唇,頭發不少紅姨的樣式,原來是和紅姨一夥的,這門是出不得了。

淑貞轉頭,往回走,紅姨喊,“天天想著往外跑,好不容易天好,帶你出去,你怎麽又回來了。”

淑貞蜷在沙發上,錢還在,紅姨走了,心還是不安,外麵的亂轟轟的轉一圈,洋人的喊聲,笑聲,都粘在身上,如同淋了一場大雨,這些聲音浸透了身子,甩也甩不幹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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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論
覺曉 回複 悄悄話 蘇橋西謙虛了。我正巧昨天讀五本書,因為我讀書,喜歡平行幾本,一本讀累,換一本。昨天上午讀《餘英時回憶錄》寫在北平看戲逛書店,他父親是老燕京,書裏不少燕京人。《十扇窗》關於詩歌欣賞,談到詩的視窗、驚奇。我讀到你的這部小說開場,很“驚奇”。下午讀蕭軍《延安日記》,蕭軍與丁玲在延安開始友情來往,談文學多,抗日的年代,對上這篇有日本人要打來了。《魯迅全集》13,書信集,魯迅給母親大人寫信,收到寄來的醬鴨什麽,北平寄到上海,而且你書裏有句很令我想到孔乙己,且她的精神問題,不是想到魯迅奉獻給新文學的大禮狂人日記。晚上臨睡讀《悲慘世界》,剛借到,忍不住。
希望每周能讀到你此部的更新。
蘇橋西呀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覺曉' 的評論 : 謝謝覺曉!覺曉說的對,我想試試非線性的敘事。覺曉在讀什麽書? 感歎覺曉讀書是真讀書,自愧不如!
覺曉 回複 悄悄話 還是囉嗦一句,這篇相當讓我驚奇,像開了一個現代文學的窗口,窺見了那個年代,窺見了燕京。正好和我在讀的幾本書有了互相間的私語。又有時空對比。我如此回來留言,是給讀完整篇要寫讀後感留個記號。
覺曉 回複 悄悄話 怪不得感覺到魯迅味道……留著以後寫讀後感吧。
覺曉 回複 悄悄話 這篇開場好極了。氣派!兩種交叉,像在嬉皮年代寫狂人日記。跟讀!
覺曉 回複 悄悄話 拉到最後一句,典型的蘇橋西句子,又穿越到北平。
先占個座。今天讀書好累,看見蘇橋西新作,還是很開心。而且讀到南城,想起今年認識的留學生的北京女孩告訴我“南城”什麽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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