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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中自有桃花源 何處不是水雲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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寶玉的愛與慟

(2021-09-09 08:44:24) 下一個

 

怡紅公子賈寶玉,一落胎胞,嘴裏便銜下一塊五彩晶瑩的玉來,上麵還有許多字跡,因此得名寶玉,因他這出生的不凡之處,再加之生得一副好皮囊,更兼聰明俊秀,故深得闔府上下的寵愛,上有老祖宗賈母的溺愛,如命根子一般,母親王夫人視他如心肝寶貝,以他為終身依靠,下有丫鬟小廝們的簇擁,更有一群聰慧過人的姐姐妹妹們相伴度日,正所謂“萬千寵愛集一身”亦不為過。

對寶玉的評價曆來褒貶不一,有人罵他是色鬼,泛愛濫情,而在書中持這種觀點的首當其衝的便是他父親。說來有些荒謬,因周歲抓周,抓了些脂粉、釵環,寶玉便被父親斷定將來必定會是酒色之徒而不喜。還因他有個怪癖,就是愛吃"胭脂",閑暇時會興致勃勃和姐妹丫鬟一起自己淘製胭脂,此等行徑在當時更被認為是色鬼無疑。似乎還可舉出許多例子來佐證此觀點,比如他最愛黛玉,卻也喜歡寶釵和湘雲,他寵信襲人,麝月,也寵愛晴雯,甚至芳官,四兒等一眾丫鬟們,還貌似和秦可卿也隱約有著不同尋常的關係,他和秦鍾,蔣玉菡的關係也親密的非同一般也讓人存疑,而他最被人詬病的就是調戲王夫人的丫鬟金釧,害她被逐出府後自盡身亡。種種“泛情濫愛”行為看來確乎一花花公子無疑,但事實確是如此嗎?我看不盡然。須知寶玉在書中的年齡大約是十三,四歲的樣子,可說還是個剛進入青春期的半大孩子,他喜愛所有年輕美麗的女子,不論出身高低,是小姐還是丫鬟,也喜愛美男子,本質上其實是對美的欣賞和珍愛,就如同喜愛美麗的花朵或風景是一樣的。況且寶玉的行事所為也不應脫離當時社會的世俗風氣而以今天的道德標準來看待,他對金釧的行為可理解為無所事事的貴公子一時無聊而調皮捉狹興起,於當時的富貴公子恐是再平常不過的事情,隻是未曾料到母親王夫人隻是假寐,覺知此事後竟如此震怒,結局竟會如此慘烈,事後也令寶玉肝腸欲裂,悔之莫及。

也有一種截然相反的觀點,認為寶玉本質一點也不色,正如警幻仙姑形容他的,與那些皮膚淫濫之蠢物不同,寶玉"天分中生成一段癡情",她推之為"意淫",並認為這二字,"惟心會而不可口傳,可神通而不可語達",我深表讚同。寶玉自小在姐妹和丫鬟叢中長大,備受老祖宗的寵溺,使得他完好地保存了自己的天然真性情,沒有被男性主宰的汙濁功利的現實社會所汙染。他天性善良,溫和寬厚,溫柔心細,對所有在那個年代命運不能自主的女孩子,不論出身,都充滿憐惜和珍愛,欣賞她們的聰明美麗,尊重並體貼愛護她們,對她們輕聲柔語,甘願為她們所驅從,像是她們的“護花使者”,有時甚至會到低聲下氣的地步,就像書中有婆子取笑他時說的,一個大家公子哥兒竟毫無剛性,時常會受毛丫頭們的氣。

出身在權勢熏天,富貴至極的賈府,寶玉身上卻無絲毫驕奢淫逸,仗勢欺人之風,和一眾紈絝子弟如賈赦,賈珍,賈蓉,賈璉及薛蟠等有著本質的不同。寶玉身上最為可貴的是他的意識超前的女性觀,說是女性崇拜也不為過。男尊女卑的數千年封建社會,女子曆來是地位低下,但寶玉卻說出了那一番驚世駭俗的名言, "女兒是水作的骨肉,男人是泥作的骨肉,我見了女兒,我便清爽;我見了男子,便覺濁氣逼人",若是挨打了,便嘴裏叫著姐姐妹妹的也就沒那麽疼了,這女性觀在當時那個傳統社會簡直是革命性的。讓人頗為費解的是,現實勢利的賈雨村對寶玉這類人居然有異於常人的深刻的理解,如他在第二回發表的那番洋洋灑灑的關於天地生人的高談闊論中提到的,大仁者應運而生,大惡者應劫而生,還有一類人則是秉承靈秀之氣而生,如寶玉這般的,"其聰俊靈秀,則在萬萬人之上;其乖僻邪謬不近人情之態,又在萬萬人之下。若生於公侯富貴之家,則為情癡情種,若生於詩書清貧之族,則為逸士高人"。此等見解,不能不說是顛覆傳統,別具一格,不落俗套。

寶玉的內心充滿愛與溫柔。在最心愛的黛玉麵前,寶玉是一貫的作低伏小,溫存軟語,自己吃的、用的,任憑妹妹喜歡,盡管拿去。對黛玉的拈酸吃醋、使小性,從來都寬宏大度,百般遷就。對黛玉幼年失怙、寄人籬下的悲苦有著最深刻的理解和同情。黛玉生病,他會不厭其煩地噓寒問暖;吃好飯,怕她積食,會百般說笑逗趣;自己挨打,怕她擔心,故意裝不疼,又特地讓晴雯送兩條舊帕子給她傳達心意。紫鵑為試探寶玉對黛玉的心,哄他說黛玉要回蘇州老家去,寶玉急火攻心,癡呆病發作,大病一場。至於平日裏的看望、陪伴、說笑及談心解悶,那更是無微不至,盡心竭力,寶玉可說是世間少有的溫柔細心又重情癡心之人。

不僅對最愛的黛玉如此,寶玉對其他丫鬟們也真心憐愛,而這點在當時那個等級森嚴的社會更是彌足珍貴。一次因賈璉偷情,王熙鳳發現後大鬧,夫妻倆惡語相向,大打出手,並雙雙拿可憐的平姑娘出氣,害平兒無辜被牽連挨打,寶玉見狀真心為平兒抱屈,懇請她去自己的怡紅院理妝休息,平複心情,又幫忙熨衣服,又是舀水洗臉,並親手捧了自己淘製的胭脂給平兒上妝,又將一枝並蒂惠與平兒簪在鬢上,還柔聲下氣地代為致歉,其實這件事情與他何幹?聯想到像平兒這般聰明伶俐又善良的女孩子,無父母姊妹幫襯,以一人之力,在如賈璉之俗、王熙鳳之威這樣一對夫妻身邊竟能周全妥帖,實屬大不易,念及此,寶玉竟落下淚來。

鴛鴦抗婚,怨氣難平,並因自己的賭咒發誓,從此不搭理寶玉,寶玉深為自己的大伯感到羞愧,在鴛鴦麵前仿若自己犯了錯一般,每每放低身段去百般討好她,其實說來這事也與他毫不相幹。一個身份低賤的丫鬟,在那樣一個等級森嚴的高門貴府,還不是任人踐踏,生殺予奪,隨意侮辱。可在寶玉這兒,卻全無地位高下及等級觀念,對丫鬟們是真心憐惜。

香菱和其他女孩子玩鬥草,弄汙了裙子,寶玉關切地讓她去找襲人幫忙換下,免她回去被薛姨媽責怪。薛蟠娶妻,寶玉善意提醒香菱,擔心她以後的日子會越來越難,當時還不被呆香菱理解。寶玉的這份體貼細致,可說世上少有。

齡官因喜歡賈薔,癡心畫"薔"而渾然不覺天下雨了,寶玉看到發呆,竟感同身受一般,深切體會到這女孩子滿腔的纏綿癡情,同樣也渾然忘我,自己淋濕了,還隻顧提醒別人躲雨,可不正是"癡"人一個嗎?也正因此事,令寶玉頓悟識情分,從前他誤以為自己能得所有人的眼淚,但其實隻能是各人得各人的眼淚罷了。

藕官私自在大觀園裏燒紙錢祭奠菂官,被一婆子揪住要帶她去見管家奶奶,也是寶玉攔住,編謊言保護藕官。彩雲偷王夫人的東西私贈賈環,被發現後又是寶玉一力攬下,為的是保護彩雲和探春。難怪有人取笑寶玉是"無事忙",整日裏為這些女孩子們操碎了心!

司棋被周瑞家的帶人攆出大觀園,可巧迎麵碰上寶玉,寶玉欲攔無效,反惹得周瑞家的愈發惡聲惡語對司棋,氣得寶玉恨恨地說出了那番著名的女人說,"奇怪,奇怪,怎麽這些人隻一嫁了漢子,染了男人的氣味,就這樣混賬起來,比男人更可殺了!" 在寶玉眼裏,女兒個個都是好的,如珍珠一般,一旦嫁人了,就變成死魚眼睛了,聽起來有點孩子氣,但一定程度上卻也是客觀事實。無怪乎寶玉對所有未嫁的女孩子都格外憐惜!

晴雯遭人誣陷,被自己的母親王夫人逐出大觀園,寶玉無力阻攔,心痛難當,在其臨終前設法出府探望。晴雯病逝,寶玉痛徹心扉,憤懣滿腔,仿“離騷”體寫下回腸蕩氣的長篇誄文《芙蓉女兒誄》,鄭重焚香叩拜,以祭奠這位聰明伶俐卻被讒言所害的芙蓉仙子。金釧忌日,適逢鳳姐生辰,寶玉也不顧禮儀私自出府憑吊。

襲人回家探親,寶玉私自出府去襲人家探望,見到出身低微的襲人的兩位姨妹子,讚不絕口,說她們才配生在這深堂大院。他和秦鍾交好,居然時常恨自己的高門出身,情願和秦鍾互換才好。寶玉的自卑自謙源自他骨子裏的平等觀念,寶玉心中可說是從未有過這種等級高下,反而時常在姐妹們及丫鬟麵前自慚形穢,故而說出"女兒是水做的骨肉,男人是泥做的骨肉",那番在當時大大有違世俗常情的話。

怡紅院的丫鬟們如襲人、晴雯等生病,若按賈府的規矩,她們都要被挪出府去,可這些女孩子們自小被家人賣進賈府,命如草芥,回家去又如何能得到好的照應?時常可能還性命難保,寶玉故總是悄悄請大夫到怡紅院為她們看病,若遇經驗匱乏的庸醫,給這些被他視若珍寶的嬌弱的女孩子們開了虎狼之藥,他會大發雷霆,趕緊更換。諾大賈府多的是賈赦,賈珍,賈蓉之流,視女子為卑賤玩物,也唯有寶玉一人對丫鬟們是真心愛惜。難怪賈府的小丫頭們都以能進怡紅院當差為莫大幸運之事!

溫柔多情的寶玉恰如他的名字,堪稱一塊無暇之美玉!

寶玉幾乎是人見人愛,然卻不被父親所喜,作者在書中形容寶玉"縱然生得好皮囊,原來腹內草莽","玩劣異常,極惡讀書",他父親也每每責罵他不肯讀書上進,世人也多批評寶玉不求功名,無能擔綱振興家族重任。可寶玉真的是不學無術嗎?完全不是,事實上寶玉相當聰明博學,如書中提到的,他讀過《四書》,《詩經》,《離騷》,《南華經》,《孟子》等正統書籍,乃至《會真記》,《牡丹亭》這類當時的禁書,涉獵甚廣,詩詞歌賦也非常出色,第十七回的大觀園試才就讓寶玉小露了一手,他父親嘴硬不承認,其實內心清楚地知道這個兒子確實聰明有才華,隻是無奈他偏不喜歡讀那些與經濟仕途有關的書罷了。寶釵湘雲都曾勸過寶玉走經濟仕途,一向尊重姐妹們的寶玉居然一反常態,不顧禮貌,請她們別呆在這屋子裏,"仔細汙了你們的經濟學問"。其實他們都不理解寶玉,寶玉不關心家族榮辱興衰,討厭那個男性的汙濁世界,他內心關注的是生命的本真,以及對美和愛的眷戀。寶玉的愛與慟,唯黛玉一人懂而已。

寶玉天生具菩薩心腸,充滿著大愛和大悲憫,他也是一個心裏拒絕長大的孩子,喜聚不喜散,願花兒常開不敗,不願意姐妹們長大嫁人,他最大的人生理想就是願這些美麗的女孩子,能陪著他一起,直到他化成灰,化成煙。其實歸根到底,他是害怕失去他的理想世界以及他擁有的一切!而當家族遭逢巨變,大廈傾覆,他的理想世界也就瞬間坍塌,不複存在了。而曆經幻滅失去所有的他,在“茅櫞蓬牖,瓦灶繩床”之窮困潦倒時,那些曾經的陪伴,那些曾經的美好,已深深鐫刻在他的靈魂深處,成為他生命中最寶貴的部分,耗盡十年辛苦,化作筆下一個個生動豐滿的人物形象,永遠得以流傳---

無論世人如何褒貶,在我眼裏,寶玉永遠都是那個甫一見麵,便對黛玉說,"這個妹妹我見過的",那樣一位溫潤如玉,溫柔有愛的翩翩佳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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