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信很多人都知道南宋愛國大詩人“陸放翁”陸遊,也都能隨口吟誦幾句他的詩詞,既有“出師一表真名世,千載誰堪伯仲間?”的萬般豪情,亦有“王師北定中原日,家祭無忘告乃翁”的拳拳愛國之心,還有“鐵馬冰河入夢來”的慷慨激昂,當然也有“無意苦爭春,一任群芳妒。零落成泥碾作塵,隻有香如故”那種托物言誌的傲然不屈,而更廣為人知的恐怕是他與表妹唐琬被母親棒打鴛鴦的愛情悲劇,以及那首流傳千年,催人淚下、情感真摯的《釵頭鳳》。而前妻唐琬讀罷陸遊此詞,亦以相同詞牌和了一首同樣滿懷怨恨愁苦、哀婉動人的《釵頭鳳》,這兩首廣為流傳的詞作,伴隨在兩人淒美的愛情故事流傳千年,不知多少人為之歎息不已。
眾所周知,陸遊少有才名,長大後尊父母之命迎娶了母族表妹唐琬,婚後夫妻二人“伉儷相得,琴瑟甚和”,兩人新婚燕爾,和美恩愛,陸遊難免沉溺於溫柔鄉中,荒疏了學業,故引發陸母強烈不滿。陸母認為陸遊、唐琬小夫妻二人整日沉湎兒女情長,致使陸遊不求上進,加之婚後數年,唐琬未能為陸遊誕下一兒半女,“不孝有三,無後為大”,陸母亦因此更有理由對這兒媳不滿,遂令兒子將唐琬休棄。陸遊深愛唐琬,百般不舍,又無力違抗母命,便想方設法悄悄將唐琬安置於別院,二人乃時常暗中見麵。不料不久東窗事發,被陸母察覺,盛怒之下的陸母立逼兒子另娶她人,無奈之下唐琬隻好回到娘家,不久亦由父母做主為唐琬擇婿另嫁,夫妻二人至此徹底分開,一對恩愛夫妻便這般被封建家長強行拆散,是否是活脫脫另一版本的《孔雀東南飛》?兩人分離七年後,陸遊與唐琬夫婦在家鄉的沈園偶遇,物是人非,這對有情人自是內心酸楚,感慨萬分,唐琬征得其夫同意,贈陸遊酒食以示撫慰之情,而陸遊感念舊情,悵恨不已,心緒難平之下乘醉提筆在沈園粉壁上寫下了這首滿腔憤慨、悲痛欲絕的《釵頭鳳》:
“紅酥手,黃縢酒,
滿園春色宮牆柳。
東風惡,歡情薄。
一懷愁緒,幾年離索,
錯、錯、錯!
春如舊,人空瘦,
淚痕紅浥鮫綃透。
桃花落,閑池閣。
山盟雖在,錦書難托,
莫、莫、莫。”
而唐琬數日後重遊沈園,見園壁上陸遊題詞,一時亦心潮起伏,悲憤難當,滿懷幽怨哀婉之情也和了一首《釵頭鳳》,以此作答陸遊:
“世情薄,人情惡,
雨送黃昏花易落。
曉風幹,淚痕殘。
欲箋心事,獨倚斜闌。
難、難、難。
人成各,今非昨。
病魂常似秋千索。
角聲寒,夜闌珊。
怕人尋問,咽淚裝歡,
瞞、瞞、瞞。“
唐琬回去後傷心難耐,鬱鬱寡歡,不久便抑鬱而逝。陸遊聽聞後,了心靈的創傷難以平複,痛苦悲悼之情始終鬱積於懷。白駒過隙,時隔多年,七十五歲的陸遊重遊沈園,此時距上次沈園邂逅唐琬已過去四十餘年之久。睹物思人,觸景生情,和淚揮筆寫下《沈園二首》:
其一
城上斜陽畫角哀,沈園非複舊池台。
傷心橋下春波綠,曾是驚鴻照影來。
其二
夢斷香消四十年,沈園柳老不吹綿。
此身行作稽山土,猶吊遺蹤一泫然。
這便是大家所熟知的故事版本。必須承認,故事本身及詞作本身均纏綿悱惻,極富感染力,但有心人或許心中會有一點小小的疑問,詞中所言,“山盟雖在,錦書難托”,兩人早已分離多年,並已各自成家數載,並各自有了孩子,這山盟還在嗎?陸遊又欲傳遞什麽樣的錦書呢?對於前妻唐琬及她的現任夫君,這樣的表達是否有些唐突且不合時宜?另外詞中頻用那些頗有些刺目的色彩,“紅酥手,黃縢酒,滿城春色宮牆柳“,春色歡情,用在前妻身上是否輕佻、有失莊重?還有,丈夫在側,唐琬又怎能不顧及丈夫感受,直接給陸遊送酒菜表達心意?是否不太像大家閨秀所為?於是便有學者強烈懷疑陸遊這首《釵頭鳳》是為前妻而作,陸遊唐琬的故事固然感人肺腑,但其真實性又到底如何?
陸遊與唐婉的愛情故事,最早見於宋人陳鵠的《耆舊續聞》、劉克莊的《後村詩話續集》和周密的《齊東野語》,而這三本書其實並非正史。《耆舊續聞》是一部筆記,其中雖有大量有關宋朝名人的史料記載,但除了相對明確的詩作,其他的多為坊間流傳的名人言行和軼事。在這最初記述之中,陳鵠所記載的據稱是他自己的親身經曆。陳鵠於弱冠之年客居會稽,一日遊覽了沈園。在此他親眼見到了陸遊於沈園粉壁上所題《釵頭鳳·紅酥手》。據陳鵠《耆舊續聞》中記載,"放翁先室內琴瑟甚和,然不當母夫人意,因出之。夫婦之情,實不忍離。後適南班士石其家,有園館之勝。務觀一日至園中,去婦聞之,遣遺黃封酒果饌,通殷勤。公感其情,為賦此詞。其婦見而和之,雲'世情薄,人情惡'之句,惜不得其全闕。未幾,怏怏而卒,聞者為之愴然。" 由此可知,在這個最初的版本裏,陳鵠並未提及陸遊的第一任妻子到底姓甚名誰,隻說這位夫人得不到陸遊母親的歡心,最終被休。至於是什麽讓陸母不滿意,陳鵠也不得而知。而夫人所和的《釵頭鳳·世情薄》,陳鵠隻說當時這位夫人確實有作此詞唱和,且隻留“世情薄,人情惡“之句,但全詞並未得全。
而在劉克莊的《後村詩話續集》記述裏,《釵頭鳳》背後的故事稍詳盡一些:"放翁少時,二親教督甚嚴。初婚某氏,伉儷相得,二親恐其惰於學也,數譴婦。放翁不敢逆尊者意,與婦訣。某氏改事某官,與陸氏有中外。一日通家於沈園,坐間目成而已。翁得年最高,晚有二絕雲:'腸斷城頭畫角哀,沈園非複舊池台。傷心橋下春波綠,曾見驚鴻照影來。''夢斷香銷四十年,沈園柳老不吹綿。此身行作稽山土,尤吊遺蹤一泫然。"故事也差不多是陸母棒打鴛鴦,但具體給出了陸母不滿的理由,因陸遊夫妻伉儷情深,夫妻相得,陸母擔憂恐兒子會因此惰於學業,故強行拆散夫妻二人。請注意這個版本的記載也並未提到陸遊前妻的名字,隻言“某氏“,且並未提及兩首《釵頭鳳》,隻言陸遊晚年曾作《沈園二首》。
而周密則生於陸遊去世後的22年,故他的記載可信度應更低些。在周密的《齊東野語》裏,故事就更加豐滿,夫人的身份也被點明。"陸務觀初娶唐氏,閎之女也,於其母夫人為姑侄。伉儷相得,而弗獲於其姑。既出,而未忍絕之,則為別館,時時往焉。姑知而掩之,雖先知挈去,然事不得隱,竟絕之,亦人倫之變也。“這裏首次出現“唐氏”,並言明乃陸母之姑侄,唐氏被休後,還曾移居別館,陸遊也時時探望。至於被休原因也隻說未得陸母歡心,具體如何緣由不詳。但此記載依然未出現唐琬全名。一直到明清時期,唐氏不知幾何便成了唐琬,而《釵頭鳳》也漸漸有了兩人完整的唱和版本,由此可知這二人淒美的愛情故事正是後人慢慢添枝加葉,部分杜撰而逐漸豐富起來的。但有一點毫無疑問,陸遊和前妻琴瑟和鳴,伉儷情深,夫妻被陸母拆散,至於前妻是否為陸母之姑侄唐琬,以及陸遊是否為前妻作《釵頭鳳》,前妻是否姓唐名琬,是否和了一首《釵頭鳳》回贈陸遊,則各類記載均有矛盾之處。
那麽陸遊的《釵頭鳳》究竟為誰而作呢?而據國學大師、詞學宗師夏承燾先生及吳熊和先生等人的考證,陸遊這首《釵頭鳳》應作於他在四川成都為官期間,在那兒他與一位歌妓生情,後被陸遊納為妾室,並為他生了兩個兒子,但開始卻為正室夫人所不容,兩人有過一斷分離的日子,陸遊頗為此傷情,並為她寫下《釵頭鳳》一詞,這樣一來,詞中所表達的意蘊及色彩均比較符合此女的身份了。這位令陸遊萬千感慨“山盟雖在,錦書難托“的女子,乃蜀地一歌妓,而並非世人皆知的前妻唐氏。當然這也僅是一家之言,學界對此亦頗有爭議。曆史的謬誤常令人啼笑皆非,真假莫辨如同霧裏看花,可歎一闕被誤傳千年的《釵頭鳳》…毫無疑義的是,陸遊此詞是寫給自己心愛的女子,詞中所表達的真情將流傳千古,永不磨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