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縱奇才蘇軾,詩、詞、文、賦及書、畫全才,和父親蘇洵、弟弟蘇轍一道,占據著唐宋八大家三席之位。蘇軾年少成名,卻一生波折不斷,起起伏伏,可他性情曠達,為人豪邁,尤其是他身處逆境中的樂觀與豁達,使其獨具人格魅力,為世人敬仰和喜愛。我相信,若評選史上最受歡迎的文學家,蘇軾定會高居榜首!
唐宋詞分為婉約、豪放兩派,而以婉約為正。在詞史上,蘇軾一向被視為豪放派的開創者及代表作家。他出任密州知州時所作《江城子·密州出獵》,乃蘇軾平生第一首豪放詞,“老夫聊發少年狂。左牽黃,右擎蒼。錦帽貂裘,千騎卷平岡。”其恢弘大氣,磊落豪放,令人耳目一新。蘇軾本人對此詞的自我評價是,“自是一家”和“頗為壯也”,誠然不虛。他被貶黃州期間所作的《念奴嬌· 赤壁懷古》,一曲“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雄闊豪邁之情撲麵而來,一掃以往詞壇糜麗綺豔之風,堪稱豪放詞之千古絕唱。同樣作於被貶黃州期間的《定風波· 莫聽穿林打葉聲》,“竹杖芒鞋輕勝馬,誰怕?一蓑煙雨任平生”,其豁達瀟灑,樂觀積極,溢於言表,尤彰顯詞人雖身處逆境,屢遭挫折而不畏懼不頹喪之精神風貌,胸襟寬廣,舒闊超逸,讀之使人振奮不已。正因蘇軾的豪放詞太出色,幾乎首首都是詞中極品,膾炙人口,人們自然牢牢記住了他是豪放派詞人之代表人物,並將他和後來的另一位豪放派大詞人辛棄疾並稱“蘇辛”,以至於或多或少人們竟忽略了蘇軾的婉約詞同樣出色,蘇軾同樣可以深情婉約,而其婉約詞占據了他作品的十之八九。
其實最初的詞大都是婉約詞,應歌而作,多為“娛賓遣興”、“作佐清歡”,多寫歌妓情感,以閨愁離怨為主,因而人們普遍認為“詩莊詞媚”,“詞為豔科”,婉約派代表詞人有溫庭筠、柳永、張先、晏殊、晏幾道、歐陽修、秦觀、李清照、李煜等,占據詞壇大半壁江山。而蘇軾大膽地將詩文革新運動引入詞壇,從根本上打破了傳統文人詞舊有的格調和模式,,賦予了詞以新的生命和靈魂,他不僅開辟了豪放詞派,他對婉約詞的內容和題材同樣也有創新。
1. 言情詞
蘇軾的婉約詞應首推言情詞,以他在密州任上寫的那首悼念亡妻王弗的《江城子·乙卯正月十二日夜記夢》為其婉約詞代表作,這首詞也可說是悼亡詞之顛覆之作。
“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千裏孤墳,無處話淒涼,縱使相逢應不識,塵滿麵,鬢如霜。
夜來幽夢忽還鄉。小軒窗,正梳妝。相顧無言,惟有淚千行。料得年年腸斷處,明月夜,短鬆岡。”
上闕寫對亡妻的深切思念,妻子亡故十年,自己無時不刻想念著妻子,經曆了十年的風風雨雨,自己亦是滿麵風霜,“無處話淒涼”,縱使相逢怕妻子也認不出自己了吧?下闕寫夢中幽會之景,夢見妻子正在窗邊梳妝,兩人相見卻相顧無言,“惟有淚千行”,怎不叫人肝腸寸斷?這首詞語言平實卻感染力極強,以淚寫成,情深意切,哀婉動人,蘇軾賦予婉約詞以真摯的情感、更高的格調和更深切的內容,堪稱經典。
而《蝶戀花·花褪殘紅青杏小》,是一首傷春之詞,“枝上柳綿吹又少,天涯何處無芳草!”,歎息春光流逝,觸景傷情,婉麗清新,意境朦朧悠遠,真切感人,也乃婉約詞之上乘之作。
2. 詠物詞
托物言誌本是我國古典詩歌的傳統,蘇軾將其引入詞中。他謫居黃州是所作《卜算子· 黃州定惠院寓居作》:
“缺月掛疏桐,漏斷人初靜。時見幽人獨往來,縹緲孤鴻影。 驚起卻回頭,有恨無人省。 揀盡寒枝不肯棲,寂寞沙洲冷。”
當時蘇軾因“烏台案”遭貶謫,剛剛經曆過生死考驗,出獄後隻身寄居於黃州定惠院,憶往昔之躊躇滿誌,意氣風發,而今卻成夢幻泡影,自己形影單隻,孤寂淒冷,以“缺月”、“疏桐”,烘托出那份寂寞冷清,雖如此,卻不失錚錚傲骨,“揀盡寒枝不肯棲”,以此明誌。
《水龍吟·次韻章質夫楊花詞》,同樣以物言情:
“似花還似非花,也無人惜從教墜,拋家傍路,思量卻是,無情有思。縈損柔腸,困酣嬌眼,欲開還閉。夢隨風萬裏,尋郎去處,又還被鶯呼起。
不恨此花飛盡,恨西園、落紅難綴。曉來雨過,遺蹤何在?一池萍碎。春色三分,二分塵土,一分流水。細看來,不是楊花,點點是離人淚。”
這首詞將楊花賦予人格和感情,以柳枝喻思婦的柔腸,以柳葉喻思婦欲開還閉的嬌眼,以楊花喻思婦那恍恍惚惚、來去無定的夢境,極富想象力,由此引出下闕的思婦,詠花傷春,春殘而花逝,二分化入泥土,一分隨水漂流,點點都是思婦的眼淚啊!整首詞托物言情,幽怨纏綿,亦為詠物詞中的傑作。王國維先生對此詞亦推崇備至,在其《人間詞話》中說,“詠物詞,自以東坡《水龍吟》為最”。
眾所周知,宋詞的鼻祖是以溫庭筠、韋莊為代表的《花間集》,多以閨怨相思、離愁別緒、春花秋月為題材,講究音律,風格綺麗,格調靡豔,而蘇軾的婉約詞擺脫了傳統婉約詞的香豔柔媚,題材多樣,不拘一格,可抒發對妻子、戀人、兄弟的深厚情誼,可表現士大夫的閑情逸致,可謳歌田園風光,亦可托物明誌,把美的語言、形象、意境,和諧地融為一體,將婉約詞推入正宗高雅的文學殿堂。客觀評價偉大的詞人蘇軾,或許不應以豪放或是婉約來判定。吳世昌先生有一個著名的論斷,“豪放有詞,蘇辛無派”,深以為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