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觀園出色女子眾多,黛玉之嫋娜仙姿,寶釵之端莊明豔,湘雲之嬌憨大氣,妙玉之飄逸出塵,探春之聰敏幹練,寶琴之美麗大方,個個才貌雙全,不一而論,真乃眾芳暄妍,爭奇鬥豔。初讀紅樓,眼裏心裏見到的隻有黛玉,寶釵,湘雲,妙玉,探春,寶琴這些濃墨重彩,光華奪目的豔麗之色,品讀再三,方在那些燦爛耀眼的光環之下,不引人注目的角落,留意到那些如空穀幽蘭般默默散發出馨香的淡然小花,她們同樣也有一般的細致動人之處。大觀園女子大都是入了“薄命司”的,多紅顏薄命,無論小姐丫鬟,地位高下,幾無例外,正所謂“萬豔同悲”,“千紅一哭”。然卻有一位姑娘成為例外, 她是富貴大觀園的匆匆過客,是繁花似錦下的淡墨一撇,這便是邢岫煙。
邢岫煙是《紅樓夢》中第四十九回才出場的女子,乃邢忠夫婦的女兒,榮國府大太太邢夫人的侄女。因生計艱難,隨家人前來投奔賈府。彼時一同來投親的有四位姑娘,李紈的兩個侄女李紋,李琦,筆墨不多,可說基本是陪襯,而寶釵的堂妹寶琴可是豔壓群芳,才貌兼具,見多識廣,再加之活潑大方,可謂人見人愛,一時風頭無二,深得眾人尤其是賈母的格外喜愛,反之對一同前來的岫煙,這位家境貧寒,方方麵麵看似再尋常不過的姑娘,都有些忽略,或許也因邢夫人為人刻薄,眾人均不喜之故。其實從寶玉對這四人的感慨讚歎及晴雯誇她四人“倒像一把子四根水蔥兒”來看,岫煙也應是才貌氣質並不遜人的。而擅長平衡人際關係,人精似的賈府當家人鳳姐,在賈母挽留四位姑娘在大觀園住下後,為免日後自家婆婆邢夫人埋怨和徒生嫌隙,特意安排她就在邢夫人之女迎春的住處紫菱洲住下。這岫煙父母均是“酒糟透之人”,姑媽邢夫人對岫煙這位親侄女也並無多少真切疼愛之心,隻不過為了臉麵之情而收留她一家子。而人稱“二木頭”迎春本就懦弱,自己尚無力轄製奴仆,岫煙住在那兒,豈能舒心?貧寒的出身,不堪的父母, 窘迫的境遇,灰姑娘似的岫煙到底憑借什麽贏得自己的人生幸福?
究其緣由,邢岫煙自身性格恬淡穩重應是第一要素。書中對邢岫煙的正麵描寫筆墨並不多,但透過旁人側麵敘述倒有幾處。人情練達, 長於閱人的鳳姐,自岫煙住進大觀園,便從旁冷眼觀察岫煙,心內忖度她的心性行為,發現她竟完全不似她的父母及伯母,竟是溫厚可疼之人,故而反比別的姐妹們多疼她些。下雪天,見別的姐妹們都一色的大紅猩猩氈和羽毛褂子,獨她沒有,便默許丫鬟平兒送了她一件。都說鳳姐最喜看人下菜,世故深沉,但此舉卻是難得的以真心待人,更從側麵反映岫煙為人之可敬可親。家道艱難的岫煙,生活在這門庭顯赫的賈府,下人們多長著一雙勢利眼,攀高踩低慣了,貧窮又無依靠的岫煙怎會不被奴仆們欺侮鄙視?然精於算計的邢夫人竟還要求岫煙把每月隻二兩銀子的月錢省下一兩來給她父母,可想而知岫煙在富貴環繞的大觀園裏是如何艱難度日。為打賞仆役,捉襟見肘的她隻得默默典當衣服來勉力維持她在大觀園的日常用度。幸而寶釵心細如發,覺知此事後,悄悄出手相助,方使她度過難關。慣於體察人情的寶釵,同樣敬重岫煙之端莊穩重,不慕虛榮,故時常暗中體貼接濟。以岫煙的境遇有千萬個理由讓她自怨自艾,自傷自憐,可她卻從不怨天尤人,安貧守道,不卑不亢,自珍自愛,岫煙以自身的端雅品格,贏得了鳳姐及寶釵的敬重,成了那個鳳姐眼裏“溫厚可疼”,寶釵眼裏“為人雅重”之人。
其次也因岫煙有一位品位絕佳,亦師亦友的老師妙玉。說起妙玉的才情品味,可說連目下無塵的絳珠仙子黛玉都是服氣的。妙玉本出身讀書仕宦之家,乃大家閨秀,文墨極通,模樣也極好,不得已出家為尼。妙玉自傲非凡,為人孤癖又不合時宜, "氣質美如蘭,才華阜比仙",如此才高貌美,氣質出眾,她自有驕傲的底氣。妙玉和岫煙做過十年鄰居,乃貧賤之交,妙玉曾教岫煙讀書識字,可說是岫煙的老師,但以妙玉眼界之高,若岫煙資質愚鈍,不夠聰慧靈秀,也絕無可能得妙玉青睞,願為其半師半友。寶玉生辰,妙玉以"檻外人"自居,給怡紅公子下了拜帖,寶玉躊躇不知如何回帖,恰碰上岫煙去看妙玉,並告之寶玉應如何揣摩妙玉心思回帖,表明這二人平日裏自是往來頻繁,且岫煙無疑也是最了解妙玉之人。妙玉清高怪誕,孤芳自賞,"天生成孤癖人皆罕",“過潔世同嫌”,平常人等難入她法眼,卻獨對岫煙青眼有加,若非岫煙亦是鍾靈毓秀,本人更有超凡脫俗之品格, 則絕無可能成為妙玉之友。而超然物外這點正和妙玉同類相契,一如寶玉讚她的“超然如野鶴閑雲”。身陷泥沼,心如青蓮,出淤泥而不染的邢岫煙,同樣也贏得了寶玉的敬重。
在一幹才情出眾的大觀園姐妹中,岫煙的詩詞功夫不算頂尖,加之性格恬淡,作者隻在第五十回讓她和寶玉,寶琴,及李紋一道以“紅梅花”為韻,岫煙得“紅”字作了她唯一的一首詩:
“桃未芳菲杏未紅,衝寒先已笑東風。
魂飛庾嶺春難辨,霞隔羅浮夢未通。
綠萼添妝融寶炬,縞仙扶醉跨殘虹。
看來豈是尋常色,濃淡由他冰雪中。”
《紅樓夢》佳作眾多,能詩擅賦的姐妹們大有人在,尤其在黛玉,寶釵,湘雲,妙玉, 寶琴等人熠熠生輝的詩作麵前,其他人等自然有些黯然失色。岫煙所做的這首詩,書中未多加評論,隻說三人詩中以寶琴的最佳,在讀者及紅學愛好者中也極少被關注。其實岫煙在這首詩裏,頷聯、頸聯連用四典,可知岫煙亦是廣覽群書,博學多識之才女。梅花本就是不畏嚴寒,品行高潔的象征,尾聯“看來隻是尋常色,濃淡由他冰雪中”,更可說是岫煙為人的寫照,所謂詩言誌,“尋常色”,“濃淡由他”,正體現岫煙隨遇而安,順其自然之品格,頗有道家莊子的飄渺神韻。無怪乎自稱“檻外人”,又素喜莊子的妙玉,會對岫煙另具青眼了。“腹有詩書氣自華”,學識涵養無疑造就了一個卓然而自有風姿的岫煙。
是金子總會發光,如袁枚的小詩“苔”中所寫,“白日不到處,青春恰自來。苔花如米小。也學牡丹開。”苔花雖小,自有芬芳,邢岫煙的美好終究不會被埋沒。果然因岫煙生得端雅穩重,且是個釵荊裙布的女兒,被薛姨媽相中,她本欲說與兒子薛蟠為妻,但因知自家兒子薛蟠素昔舉止浮奢,恐怕糟蹋人家女兒,轉而想到成熟穩重又幹練的侄兒薛蝌未娶,看他二人恰是一對天造地設的夫妻,而蝌,岫二人在來的途中已有一麵之緣,二人心中業已對彼此有好感,薛姨媽便經由鳳姐謀之與賈母,於是成就了《紅樓夢》極為難得的一樁美滿姻緣。正所謂“平平淡淡才是真”,雲淡風輕,看似尋常的邢岫煙,憑借自身的高雅品行,恬然自得的風骨而收獲了自己人生的幸福,成了大觀園“薄命司”女兒中唯一幸運的那一個。
讚
博主的紅樓係列寫的真好, 一直在跟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