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庸之惡---說說王夫人

 

《紅樓夢》中的王夫人，是賈府二老爺賈政的夫人，怡紅公子寶玉的母親，賈府實際的當家人，她和有名的鳳辣子王熙鳳，還有薛姨媽，都出身於賈、王、史、薛四大家族之一的王家，是正經的名門閨秀。但若細細比較一下，就會發現非常有趣的現象，和賈、史及薛家的女兒相比，如賈家的元春、探春，史家的賈母、湘雲，薛家的寶釵、寶琴，王家的這幾個女兒在人文修養及欣賞品味方麵卻著實有些差強人意，王熙鳳精明強幹卻不識字，王夫人木訥乏味又能力欠缺，薛姨媽則懦弱無主見。許是因為王家畢竟是武將出身，家風傳承不一樣？

書中的王夫人，賈母形容她老實，木頭人似的，且多病多痛，平日裏隻管吃齋念佛，因此讓她的內侄女王熙鳳協助她管家，但這安排其實蠻匪夷所思的，書中並未見這王夫人身體有恙，說到底還是因王夫人才幹平庸，能力及魄力著實有限吧。而她的內侄女鳳姐才幹卻非同一般，且膽量也很不一般，欺上瞞下做了許多出格違規甚至犯法之事，比如拿著公中的錢放高利貸，假借賈府名義去賄賂官府打訴訟官司，而王夫人作為賈府實際上的當家人，對鳳姐作為卻一無所知，任由她闖下滔天大禍，賈府將來滿門抄檢的禍事可說與鳳姐的膽大妄為脫不了幹係。隻能說這王夫人真如賈母所說，人太老實，太好蒙騙了！

而生活中的王夫人也是一個呆板無趣之人，不僅與風花雪月無緣，且其人文修養與欣賞趣味和賈母那也是大相徑庭，可以想見她不大會討婆婆喜歡，不然當賈赦欲討鴛鴦做妾，老太太對大太太邢夫人大加斥責時，也不會無故牽連到小嬸子王夫人，總之這對婆媳的關係表麵看起來相安無事，實際上卻挺耐人尋味的。而王夫人的丈夫賈政也是一個因循守舊、無趣乏味之人，夫妻倆在這點上倒是非常相似。而兩個乏味的人在一起，隻會更加無趣和壓抑，或許正因為此，賈政才更願意和低俗的趙姨娘在一起，雖說趙姨娘太過粗鄙，但至少她崇拜賈政，活力十足，喜歡折騰，賈政在她那裏能找到自身的威嚴以及在王夫人那裏無法體會到的蓬勃生命力。

平日裏王夫人不大管事，府裏大小事情都是王熙鳳在料理，但其實王夫人才是實際做主的當家人，無論從規矩還是情理上王熙鳳都是要請示王夫人的，隻不過她是有選擇性的請示匯報而已。平日裏隻侍奉賈母，吃齋念佛不理事的王夫人，不出手則已，一出手便是雷霆萬鈞。第三十回，正值王夫人午睡，百無聊賴的寶玉逛到母親院裏，隨意和她的丫鬟金釧調笑，被假寐的王夫人抓住現行，她二話不說一個巴掌拍過去，全然不理會伺候她多年的金釧的苦苦哀求，執意立即將她趕出府去。在做母親的王夫人看來，自己好好的兒子就是被小丫頭勾引調唆壞的，因此絲毫不肯姑息原諒。從深層心理上說，或許也和王夫人自己的親身經曆有關, 畢竟賈政就有兩個姨娘，而備受丈夫寵愛又整日不安分的趙姨娘就是丫鬟出身，而她作為封建時代大家庭的正房太太，表麵上對丈夫納妾是不應有任何異議的，甚至應像邢夫人那樣去幫丈夫張羅。可在內心深處哪個女人願意和別人分享丈夫？能不痛苦憤懣？故王夫人萬分痛恨丫鬟勾引主子這類事情也是人之常情。看她平日裏對趙姨娘的厭惡及欺侮，便一目了然。未曾想金釧被攆後不久就羞愧自盡，而看上去並非壞人的王夫人便是間接的凶手，不知她為此是否後悔過？從她對金釧後事的處理方式上看，應是有悔意的，但自認為占據道德高度的王夫人定認為自己是符合綱常倫理，出發點是為兒子好，即使有悔意也是一掠而過。而真正後悔的隻有寶玉，為此事受自己良心的百般譴責，痛心悔恨不已。

再來看第七十四回抄檢大觀園，起因是為一個“繡春囊”，且恰恰落在了邢夫人的手裏，而邢夫人又跳過王熙鳳這個管家，直接把它交到了王夫人手裏，榮府邢、王兩位夫人明著看似乎沒什麽大矛盾，但邢夫人作為王熙鳳的正經婆婆，卻一直不喜這個兒媳婦卻是千真萬確，加之大家族兄弟妯娌之間爭權奪利的矛盾怎會少？此事等同於大太太直接打了二太太這位榮府管家的臉麵，王夫人極怒攻心，先是嚴厲斥責鳳姐，接著又瞞著賈母帶人抄檢了大觀園，趕走了司棋，入畫，並著重清洗了怡紅院，那個掐尖要強，長相最美，“水蛇腰，削肩膀，眉眼又有些像林妹妹的”晴雯首當其衝，尚在病中便被強行抬了出去。還有唱戲的小戲子芳官，在王夫人眼裏，“唱戲的女孩子，自然是狐狸精了！”，不管有無真憑實據。而和寶玉同一天生日的四兒，隻因背地裏玩笑說“同日生日就是夫妻”，也不由分說給攆了出去。真是雷霆震怒，完全不容寶玉分說。這些被家人賣進賈府作丫鬟的女孩子，本就沒有家人憐惜，被攆之後，如何能活命？後來司棋自殺，晴雯病死，芳官出家，結局是如此慘烈！那位曾憐惜資助過劉姥姥，吃齋念佛的好人王夫人又成了間接凶手。平日裏遵循禮法，拘泥正統的王夫人，“狐媚惑主”的戲本看多了，拚命防範寶玉身邊的女孩子，眼裏看不見美，心裏容不下美，從心底裏厭惡美貌伶俐又掐尖要強的女孩子，認定她們就是狐狸精，晴雯、芳官被她深惡痛絕，內心深處隻怕也不喜黛玉，卻看重襲人、寶釵這樣隨分守時、穩重不出格的女孩子，可笑的是她卻不知自己識人不明，真正和寶玉有染的恰恰是她眼中最規矩老實，“粗粗笨笨”的襲人。

王夫人非天生惡人，才幹也平庸，但平庸的好人做起壞事更可怕，因她眼中隻有道統，規矩和禮法，堅定地認為自己是正確的，故執行起來水到渠成，毫不留情，自認為占據了道德製高點，一切都是為家族利益，為使她的寶貝兒子能走正途，儒家禮法便理所當然成了她手中的殺人工具。其實二戰時那些納粹的幫凶，還有文革時的造反派打手，有很多也並非生來就壞，甚至有很多好人也在其中，故“平庸之惡”破壞性更大，更恐怖，更讓人不寒而栗， 其悲劇性也更為深刻。

盡管如此，但有菩薩心腸的作者下筆卻依然隱忍克製，對王夫人並未有疾言厲色的苛責，若把此書當成曹公自傳式的小說來看，為尊者諱也應如此。《紅樓夢》的偉大之處就在於，作者對所有人物隻有客觀冷靜的敘述，不參雜任何作者個人價值判斷或是偏頗，用蔣勳老師的話來說，作者對每個人物都有體諒、包容和理解，這是一種大悲憫，一切留待讀者自己去體會和領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