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小是年長我五歲的鄰居,管我媽媽叫英姐;所以按輩分,我應該叫她碧珍幺幺(四川話姨 的意思)。她兄弟姐妹八人,姊妹三個,兄弟五個。早年她的父親在鎮上的食品站工作,家裏雖然孩子多,生活也還將就著過。記憶裏深刻的,有碧珍幺幺穿著破舊的大紅花棉襖,把背上的弟弟強娃子放下來跟我們一起玩,或者讓強娃子在院子裏曬太陽,她便開始跟著我媽媽學納鞋底,坐在我家的大門坎上。強娃子比我大兩歲,屬於走路比較晚的孩子。因為要帶大弟弟強娃子還有小弟弟福娃子,碧珍幺幺最後隻好跟她的兩個弟弟一起與我同班上小學。那時,她已經十二歲了。
她的大哥二哥各自成家早早另立門戶,大姐也出嫁了。二姐不知道生什麽病,拖了好幾年。記得小時候看見她的母親牽著她二姐從我家門口走過,二姐人瘦的皮包骨似的。病死了以後,她母親就用一床破爛的竹席裹了,跟她三哥虎娃子抬到村子裏專門掩埋短命鬼(六十歲以下的人)的彎子裏,草草埋葬。她娘邊走邊哭,那哭聲極其淒厲,令人毛骨悚然。
碧珍幺幺總是最後一個帶著她的兩個弟弟上學進教室的。為此,她常常被罰站在教室最前麵或者最後麵的角落。有時候,她的頭發也沒有梳理一下,亂蓬蓬的;有時候,她的臉也沒有洗幹淨,還罩著燒鍋生火弄上的灰燼。記得有一次期中考試,她實在來得太晚了,錯過了一大半考試時間,結果考試隻得了幾分,她被罰跪在教室前麵左邊的角落。不知道跪了好久,老師也不讓她起來,她實在憋不住,身子下麵出了一灘尿,快流到第一排的座位了。從此以後,碧珍幺幺又多了一個諢號,同學們叫她尿船長。我倒是從來沒有叫過她尿船長,總是管她叫碧珍幺幺的;但是我因為是班上最小的小不點,也沒有膽兒去阻止別人這樣辱罵她,隻能遠遠的蹬他們一眼。
“別理他們,碧珍幺幺。”有一次我從碧珍幺幺身邊走過,她正拚命從地上刨抓石子去追打那些調皮搗蛋的男孩子們 ,臉憋的通紅 ,眼裏滿是憤怒和屈辱。可能我勸她的聲音太弱小 ,碧珍幺幺也不搭理我,手指頭不停地在地上刨抓,指頭都出血了;然後把帶著血的石子狠狠地扔向喊他尿船長的同學。碧珍幺幺追得越緊,他們喊叫的聲音越大,還做出各種尿尿的下流動作。而更多的同學則站立兩旁觀戰,有的還起勁鼓掌歡叫著加油,不知道這油是給那一方加的。我常常嚇的趕緊自己跑開了。
“人之初,性本善。”可是,從小我就觀察到:人性似乎不是那麽善良的,就連村子裏這些小孩子們,都不那麽善良。
在家裏的日子,碧珍幺幺也好不到哪裏去。每天早上天還沒有亮,就聽見她娘吆喝她起床的聲音。開始是大聲叫喚她 ,如果還沒有立馬起來的話,叫喚聲就變成了破口大罵:“你這個懶女娃子,嫁不出去的懶婆娘。再不起來,老子打死你!”估計她娘的手裏常常還拿著雞毛彈子之類的東西,懶床還會挨雞毛彈子幾棒。 我們的屋簷都挨著,牆也不隔音;她娘那不堪的謾罵聲傳過來,聲聲入耳,感覺像是在罵我們大家一樣。
記憶裏,碧珍幺幺娘的謾罵聲是清晨最準確的起床號角。即使想睡個懶覺都很難的,我也就跟著我婆婆(奶奶)起床幫著婆婆生火做飯。碧珍幺幺要先煮早飯給全家人吃,然後煮豬食喂完豬才能牽著她的兩個弟弟上學去。而她的娘,地裏總有幹不完的農活,一年四季。
放學回家,碧珍幺幺又得背上比自己大出一圈的背簍去河裏田埂上割草喂豬喂牛。我有時也跟著她或者蘭珍幺幺她們一起去割草。不同的是 ,我割完草回家,婆婆已經做好了午飯,我趕緊吃了飯就可以一蹦一跳去上學啦。碧珍幺幺還得給全家人做午飯,洗完碗才能上學。下午放學回家,村子裏的男孩子們就四處用彈弓打鳥兒,滾鐵圈兒,打仗活捉日本鬼子,滿院子瘋跑;女孩子們則玩跳格子,踢毽子,抓石子(一種用小小鵝卵石玩的遊戲)。很多這樣的時候,碧珍幺幺又得背上比她大出一圈的背簍去割草,或者去村子裏的小河裏把野草淘洗幹淨,喂牛。
有時候,碧珍幺幺也會加入到夜幕降臨前我們嬉鬧打跳的行列中來。她和蘭珍幺幺年歲相當,她倆就總是贏各種遊戲。最有趣的是她們比賽扳手勁兒:我們小不點兒們自動分成兩組,各自給她倆加油,而蘭珍幺幺的小粉隊的人往往多出很多。如果碧珍幺幺贏了蘭珍幺幺,蘭珍幺幺就很不服氣,追著碧珍幺幺撓她嘎子窩(腋下)癢癢,蘭珍幺幺一聲令下吆喝我們一幫小不點兒都上去,先團團按住碧珍幺幺,然後使勁上下其手撓她癢癢,直到她笑得上氣不接下氣的求饒,我們才肯停手。啊哈啊哈啊哈。。。。。。咯咯咯咯咯咯。。。。。。。碧珍幺幺的笑聲,是那麽憨厚,淳樸,甜美,回蕩在傍晚炊煙嫋嫋的村莊。
多年以後,每每想起碧珍幺幺,我的腦子裏就飄蕩起嫋嫋炊煙的村莊,夜幕低垂,她那無遮無掩天真無邪的笑聲。。。。。。那畫麵是如此的淳樸而靜美。
小學三年級的一個夏天。中午太陽最毒的時候,媽媽從地裏幹玩活回來,碧珍幺幺她娘慌慌張張跑到我家,跟我媽媽嘀咕了好一陣子。我媽媽雖然極不情願,還是把她那件壓在箱子底下舍不得穿的翠綠色的的確良寸衫拿出來,用一件舊衣服包著,遞給碧珍幺幺她娘。
傍晚時分,碧珍幺幺她三哥虎娃子領回兩個陌生人來他家,還都是男的。我家的狗狗大花虎狂吠不止,我趕緊上前去抱住花虎。虎娃子大聲嗬斥我家狗狗,“又認不得了啥?有眼無珠的狗東西!”虎娃子舅舅後麵跟著一個男人,五十來歲的樣子,戴著一副厚厚的眼鏡,有一隻腿是瘸的,眼光倒是溫和,但是懦弱弱的樣子:“勞問(謝謝之意)勞問。”他跟我小聲道謝,一瘸一拐的從我麵前走過。
另一個三十多歲,跟著瘸子後麵,細條個兒,滿臉堆笑,一雙三角眼像貓頭鷹一樣四處逡巡,“幺女子,把你家的狗看好哈,咬了人是要陪湯藥錢的喔!”他大聲嗬斥我和我家的花虎,還晃了晃手裏的打狗棍。我使勁抱住我家的花虎,生怕它掙脫我的懷抱下口咬了人。
花虎還是掙脫了我的懷抱,向那個年輕一點的陌生人撲上去。“你敢過來,我一腳踢死你!”虎娃子擋在那個人的前麵,他一向惡狠狠,我們最怕他。碧珍幺幺、她娘,還有她的弟弟們都賊怕虎娃子。隻有我家的花虎不怕他。說時遲那時快,我公公(爺爺)剛剛收工回來到院子裏,一聲吆喝,花虎乖乖地回去朝公公身上撲去,在公公的臉上舔來舔去的。花虎是幾年前公公早上去巡視大山時在一條偏僻的羊腸小道上撿回來的,他跟我公公最要好;公公的話,花虎最聽。
“那個人不是什麽好東西。”在夜飯桌子上,我公公說,“我們家花虎隻咬壞人!”公公說的是那個三十多歲的陌生小夥子。
那兩個陌生的男人什麽時候走的,沒有人看見。我家的花虎都沒有叫呢。
奇怪的是,碧珍幺幺也一夜之間突然消失了,據說是穿著我媽媽舍不得穿的那件翠綠色的確良襯衫,消失得無影無蹤。
我問她的兩個弟弟,他們都使勁搖頭,一臉的茫然。“不知道不知道!”看樣子,估計他倆真不知道。
(未完,待續。。。)
8/10/2021 於聖路易斯
可以拍電視劇了,搖紅好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