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府“京劇之花”將於六月二十五號在Walter Johnson 高中禮堂演出的全本《白蛇傳》,是戲劇大家田漢編劇的經典之作。中國戲曲舞台上,白蛇傳的故事,幾乎每個地方戲都演。影視圈也拍過電影,還擴展成電視連續劇。許仙是一個有爭議的人物,他的懦弱幾乎貫穿全劇,直到最後才顯出一點男兒的硬氣。白娘子似乎是所有男人心中的白月光,除了本相是一條蛇之外,她是一個完美的女性。
被稱為“百戲之母”的昆曲,早已有《白蛇傳》這個戲。京劇版本的白蛇傳,始於一則《雙蛇鬥》的小戲。後來成為一個經典大戲,是在田漢十年磨一劍、定稿京劇劇本《白蛇傳》之後。昆曲《白蛇傳》並沒有失傳,但知名度在很大程度上被京劇《白蛇傳》所掩蓋,寂寂無聞已久。不為很多人所知的昆曲白娘子,溫良恭讓,是傳統女性的典範;而田漢筆下的京劇白娘子,加入了時代女性特色,比昆曲白娘子更符合現代人的口味。
京劇界四大名旦都演過白娘子,以折子戲居多。代表中國京劇的梅蘭芳大師,並沒有演過京劇《白蛇傳》,但有昆曲“金山寺”和“斷橋”兩場的影像傳世。梅大師塑造的多個經典人物,比如虞姬、韓玉娘、蕭桂英、王桂英、西施、蘇三、白娘子等,都是傳統東方女性的代表,忠貞、善良、含蓄、溫婉。梅大師在昆曲“斷橋”中飾演的白娘子,形象上側重她的柔弱無助,感情上突出她對許仙無條件的愛,表麵上看,類似今天所謂的“戀愛腦”。身懷六甲奔波到金山寺尋夫,和神將天兵大戰一場,敗走錢塘,身邊隻有青兒。既傷心丈夫的薄幸,又心心念念 “鳳枕鸞衾”的恩愛。待見了許仙,雖然有怨氣,卻是喜出望外的。白娘子看許仙,縱使這不是一個強有力的丈夫,縱使自己有翻江倒海的本領,卻還是把他看作她心理上精神上的依靠,舍不得稍重的嗬斥責怪。聽了許仙幾句解釋,馬上就原諒了他,完全的重新接納,這就是中國傳統意義上的完美女性:忠貞、堅韌、含蓄、克製、溫婉、包容、退讓,大概也是中國男人們夢想中的好女人。
田漢在改編“斷橋”這折全劇的重頭戲時,讓白娘子暫時拋開了溫良恭順,設計了一段宣泄怨怒的爆發式表演。從斷橋邂逅一見鍾情,期間經曆動蕩波折,到高潮一幕的斷橋重逢,她是懷著一腔怨怒出場的。對法海的怒,對敗陣的怒,對許仙的怒,讓她在再見許仙之後,發出了“怨恨難填”的控訴,用一段快板“你忍心將我害傷”,咬牙切齒地盡情數落。這是現代女子的表達方式,是現代人所接受所稱快的情感表達,觀眾會覺得這樣的表達是理所當然的。因為有了這一段宣泄,台上台下都減去了不少鬱悶憋屈,台上的角色,情緒一瀉千裏,台下的觀眾,看著十分解氣,舞台表演也因為張弛有度而十分好看。白娘子原諒了許仙,夫妻重歸於好,於是天地間朗月清風,似乎不留遺憾。
看過了這樣的白娘子,再回頭看梅大師的白娘子,那種柔順忍讓,令人憐惜,讓人歎息,不免也引人思考。白娘子最深的傷痛,不是來自法海,而是來自許仙。一個人遭受巨大傷痛、或處於極度失望時,如何管理情緒、處理衝突,反應出這個人的本質和品格。梅大師的處理,是讓一個柔弱的白娘子展示她的理解、饒恕和接納,她把自己放在一個很低的位置。她這樣的反應,固然是出於對許仙的愛,同時也可見這個人物的品格超出凡俗。觀眾當時或會有“不解氣”的鬱悶,過後思想,或許會理解這是因為白娘子洞悉“人性本就如此”,從而對許仙有格外的憐憫。
梅蘭芳的表演,竭力避免過火,他對後輩的教導是,台上演出“寧可不到,也不可太過”。演出昆曲“斷橋”時,他已在晚年。他晚年塑造人物的火候,就如他對京劇程式的運用,已臻化境。在看似平淡的表演中,含有豐富的內在,包括他的處世哲學,因此具有蘊藉的魅力,讓人回味並思考。梅蘭芳本人就是性情溫和,慣於退讓,他決定這樣來演白娘子,未嚐不是通過對這個人物的塑造,展示自己對人性因了解而寬容的處世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