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起煮了小米粥,發現平日的佐粥小菜已經吃完,決定做一個薑末炒蛋。
把一段幹薑切成薄片再剁細。小鍋燒熱,倒點油,約七分熱時,下薑末翻炒,然後打一個雞蛋下去,用筷子攪和,使薑末裹上蛋液,再在鍋裏攪和幾圈,加點鹽,出鍋。有薑的香味,而薑的辣味大多不存,薑裹在蛋裏麵,入口微微有點嚼頭,下粥甚好。
我已久不做這個小菜,昨夜被風聲吵醒,毫無理由地想到了她。在遇見她之前,我從未想過薑可以這麽吃。
第一次相見,在一個假日聚會中,她穿著花褲子。穿花上衣的男人和穿花褲子的女人,我自小本能地要避開的。但她向著我走來,坐在我身邊的沙發上,圓臉大眼小嘴,在年少時,這必定是一張能在陰天裏喚出陽光的臉,如今略有點臃腫。她向我微笑,我就看不見她穿著的花褲子了。
初相識,她說了很多話,敞開她過往的人生之路、情感糾葛。所謂交淺而言深,她似乎毫不在意。很快就請我們到她住的公寓去,從廚房端出一道道好菜肴。小小的餐桌和四壁之間,言笑晏晏,一派溫暖。在大家都買了房子時,她一家三口繼續在兩室一廳的公寓裏住了兩三年。待到終於買了房子,更是隔三岔五,呼朋喚友,小宴不斷,大家都傳講她的廚藝。偶有一次,我坐在她新家廚房的大理石島邊,屋裏就我和她兩個人。忽然獨對,我居然不知從何說話,並且意識到原來一向多是她說我聽,難得有我長篇大論而她靜靜聆聽的時候。安靜中,她拿出一盤鹵鴨翅,說鹵得入味,配上一小杯白酒,就是圓滿人生。說完開始啃鴨翅。
我第一次啃鴨翅,感覺鴨翅膀的皮質比雞翅膀厚實軟糯,果然入味。但我不嗜啃皮包骨頭的東西,看著她有滋有味啃吃的樣子,想到了把雞肉給別人吃而自己喜歡啃雞骨頭的薛蟠悍妻夏金桂,這樣的聯想讓我對她心生歉意。
她實在是個有社交天份的人,十分善於處理人際關係。她的關心,即便是事先計劃好的,做出來也是渾然天成,不帶一點著力的痕跡。人喜歡什麽,她就能把什麽送到眼前。“他愛麵子,就給他麵子;她愛聽誇讚的話,就對她說誇讚的話。這樣做,對我自己沒有任何損失,何樂而不為呢?”言談中讓人如沐春風,是她慣常能達到的效果。所以她身邊總圍著一群人,而她並沒有任何驕傲之態,反倒常常以自己的不足,來反襯別人的出色。
有一次幾個家庭結伴外遊,租住海邊的大房子。一天早上,大部分人都起來了,各自吃了早飯。另有一對夫妻尚未起床,而她剛燒了一小鍋小米粥,未及吃,要隨我們一起出去感受海邊晨風,回來再喝粥。出門時,不忘給尚未起身的夫妻發個短信,說燒了小米粥,他們起來了不妨享用。等海邊溜了一個小時回來,打開鍋子,小米粥基本上已經吃完,剩下貼底薄薄的一層。她勃然發怒,把蓋子一摔,說:“居然不給我留一點!”
四、五年來,我從未見她有過這樣的作色,略感訝異。她瞬間恢複常態,笑說:“這點也夠我吃了。”我四顧不見下粥小菜,問她,她笑道:“這有何難! 有薑有蛋,炒一個,快得很。”
生薑炒雞蛋!我訝異怎麽個炒法?廚房裏的學問,我從來時刻準備著學習的。
“不像你想象的那樣難吃,”她讀出了我臉上的意思。
她翻出一段生薑,一個雞蛋。我虔誠看著她“刷刷”地切、“篤篤”地剁,三兩分鍾,一小堆薑末準備好了。試了鍋油的熱度,下薑末,右手執筷翻炒中,左手已經把蛋殼捏裂,蛋黃蛋清完整跌入薑末裏,筷子隨即撥弄幾圈,薑蛋便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了。
“嚐嚐,”她用小勺撥了一撮,送到我嘴邊。我納入口中,疑惑地細品,薑味很淡,蛋味更淡,合在一起,不但不難吃,還有點嚼勁,且可回味。
此後,這道極其簡單的小菜,我經常在周末的早上,照著她的步驟,做來佐粥。齒舌間咀嚼體味的當兒,有時思忖,想當然以為不能相和的兩種東西,必須試一試,結果往往顛覆當初的想法。我和她個性十分不同,但在四、五年間,彼此交往密切,大多數是因著她的主動,讓我因為自己被人看重而感覺良好。而我生性的淡然疏離,使我不易有閨蜜,漸漸的,我變得十分依賴於她。有一次聽她說可能要搬去外州時,我竟至於惶惶不可終日,無法麵對她的離開。她令我相信,我們的關係,比她和其他任何朋友之間親密得多,旁人似乎也這麽認為。
很快在她身上發生了一件事情,我發現她的能量之大,遠超過我的井蛙之能想見。我在原則上的不讓步,也令她寒心。我終於知道,她對我說過的、令我動容的話語,也和其他人說過;在我感念幾年情分,願意挽回、寬恕而珍惜時,她冷然絕然,切斷了幾乎和所有舊知的往來,迅速投入另一個完全陌生的圈子,開始新的交往。憑她駕馭人際關係的能力,在任何地方,自然都可以如魚得水。
雖然住得不遠,已經十來年沒有見過,偶爾有人說在超市碰見過她,我卻從未有過這樣的偶遇。昨晚深夜刮起大風,大風搖撼建築,房頂發出吱吱嘎嘎的聲音,把我吵醒,無端想起這段情誼。早上起來,屋前屋後的樹枝,一派幹淨。掃落枝頭剩下的枯葉,隻需一夕大風,便是冬天了。
我吃著薑末炒蛋配小米粥,窗外是枝椏蕭條而陽光普照的初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