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美東飛越北美大陸、飛過太平洋,經北京轉機到烏魯木齊,單程一萬七千公裏。
2019年初給娃報了個國內的夏令營,讓她嚐試著放飛,行程挺滿,去不成新疆。既然她去不了,我就選個方便的時候自己回吧,於是趁春假期間不用滿世界地當車夫接送,沒理會她哼啍唧唧地也想跟著,獨自一人馬不停蹄地用了一個星期的時間回了趟烏魯木齊。之前已給家裏通報過這次不帶娃,進門的時候老爸仍期待地朝我身後張望,隻好心裏敲著小鼓地再解釋一遍:安排了娃夏天去香港、海南、山東等好幾個省,不但這春假來不了,暑假也來不及到新疆看他,得等來年了,來年一定,我對娃保證過。他連連點頭,嘴上說:“嗯,是該安排去各地看看”,卻掩不住一臉失望。有啥可失望的呢,不就再等一年嘛,一年很快就會過去。我這廂不以為然地等著來年,萬萬沒想到一年、兩年確實都很快過去,而一個疫情阻隔便成了天上人間再也不見。兩年後的那天,看著家裏發來的微信,我小心翼翼地斟酌著措辭,思忖著怎樣說才能讓娃接受。娃怔怔地望著我,稚嫩的小臉上表情複雜地變換,最後化成淚珠,一個字也沒說,呆呆地坐了很久。唉,是沒安排好,我明知姥爺是疼她的港灣,悔之晚矣......
那次是乘國航的飛機到北京。朋友說國航出關時不用重新安檢托運的行李,而且一旦晚點還給安排旅店,我一聽立碼就買了國航,結果還真晚點了、也真給安排了旅店,雖然後來行李因出過機場還得重新安檢。
飛機剛一起飛就有個幼兒開始哭,才剛學會站的樣子,由他的奶奶一個人帶著,離我隔著好幾排,可那大嗓門劃過這九霄雲天直衝進耳朵。看來又睡不成了,歎口氣:已經為這次旅行熬夜加了好幾天班。我的座位靠左邊窗戶,右邊是一對剛在美國探完親的老人家,還好他們沒帶著孫子。呆呆地看著顯示器裏的小飛機朝北移動,還早呢,眯會兒吧,拿出臨行前特意挑選的充氣式靠枕吹滿氣,斜挎過右肩抱著,還算舒服,這下腦袋左右都能靠了。塞上耳塞閉上眼,小孩的哭聲減少了若幹分貝,可依然透過軟塞刺激耳膜——這聲音恐怕讓每個當媽的都揪心。抓過帽子戴上,權當作多一層屏障。也不知過了多久,好不容易昏昏沉沉地分不清做沒做夢了,忽然被旁邊的老人拍了一下,睜眼一看,原來是開飯了,他們好心叫我吃飯。我欲哭無淚,無奈地說:餓一頓沒事,睡覺要緊。兩位老人吃驚地瞪大眼睛看著我,倒把我給看楞了,反應了一下才想明白:不缺覺的人跟沒餓過的人就是白天不懂夜的黑啊。悲催,這麽一折騰就再也甭想見周公。
眼前的顯示器上出現烏蘭巴托的標識,開始魂不守舍,似乎能透過雲層看見下麵的草原、沙包,想象中有駿馬奔跑、羊兒吃草,一團一團的芨芨草在風中搖曳著柔軟的毫毛,有悠揚的歌聲、舒展的舞姿,還有思念的馬奶......跟從小就耳濡目染的那些畫麵一脈相承。在這小小的屏幕上,烏蘭巴托離北京和天山腳下那個優美的牧場都不遠。
十幾個小時的飛機,機艙裏另外兩三個小孩都是哭一陣就消停了,就那個小男孩一直哭得天昏地暗,隻在精疲力竭的時候暫停一下,稍有點力氣就又開始,快到北京的時候早就上氣不接下氣,降落時啞掉的嗓子斷斷續續的幹嚎聲已經微弱得無氣也無力,聽起來更覺得撕心裂肺。不但他可憐,那個奶奶也快累癱了。
邊走出飛機邊打開手機一看,往新疆的航班正要起飛,唉,出關還排著長隊,趕不上了,等國航安排吧。拉著大行李箱跟隨其他晚點的人上麵包車,周圍大半都是老外,老中們到了這個地界就都如魚得水了,我這偏遠地區的除外。正準備運氣把行李扛上去,旁邊一位麵善的年輕帥哥伸手就給輕鬆地拎了上去。真不好意思,怎麽我拎在手裏就費勁地呲牙咧嘴?一行人被拉到航空公司下屬的一個酒店,安排二人標準間。前台服務員用中式英語解釋著同樣性別二人合住的政策,帥哥與其他的老外們都聽得一臉懵,我趕緊插話解釋,他們才明白酒店的安排。心下好奇:平時那些老外是怎麽弄明白的呢?
推門走進安排給我的房間,裏邊飄來一句動情的呼喚:“歐巴”!一位年輕的女孩子正坐在床上抱著平板看韓劇。是個在長沙打工的湘妹子,剛從韓國旅遊回來,很懂事地把衛生間裏她的東西都清理出來,還插上了耳機。已經好幾個晚上沒睡好了,感激地謝過她躺下,倦意上來,開始迷迷乎乎了。也不知女孩子看的哪部劇,一會兒輕笑一會兒抹眼淚的,沒意識到聲音雖輕還是進了我這靈敏度極高的耳朵裏。畢竟是年輕人呀,我暗自笑了笑,悄悄地插上耳塞,去見我最想念的周公。
這一耽誤便令我在新疆的時間縮短了一夜加一個上午,唉,計劃不如變化,有個沙漏在某處心疼地流著。
新換的航班沒拿到靠窗的票,好在順利地把我送到仍是冰雪覆蓋的烏魯木齊。短短的四天時間,攙著老爸頂著寒風在附近的街上逛了個遍,不管我買什麽他都要把質量和價格審查一番,生怕我上當受騙,而以前老媽這樣做的時候他還嘲笑:吃點虧就吃點虧唄!這是他一貫的口吻。看著他一反常態,為了我跟人討價還價,我緊緊摟住他的胳膊,抬眼看天,那裏的雲是風拂過眼睛帶去的水分。
我們姐幾個還拽著他去了離市區有一段距離的饢文化園。平時急性子的他這回也一反常態地任我們在展示館裏磨磨蹭蹭地研讀牆上的介紹、仔細辨認裏邊的擺設,一點兒也沒著急。妹妹就逗他,問到:怎麽不催了?他轉頭看向別處,假裝沒聽見,引得我們直樂。賣饢的大廳裏有幾家小店賣烤肉,是引進的改裝版,不如街邊的香,不免感到惋惜:好饢要配正宗的烤肉呀。沒聽說有單獨的羊肉串文化園,是因為麵食的工藝更複雜、稱得上是文化嗎?大廳裏饢香彌漫,種類繁多的饢裏倒是有幾種我以前沒見過的,都好吃,那就隻管吃個夠。打饢的師傅們熱情又賣力地幹得如火如荼,遊客們也給力,很多人成箱地買。好生羨慕,我也想啊!
到了離開的日子,中午兩點多(烏魯木齊晚兩個小時)的飛機,應該是十二點到達機場,正好避開高峰期,提前一個小時走就行了。我賴在床上不肯起,老爸一大早就起來忙個不停,巡視每個角落,看我漏沒漏什麽東西,又檢查行李打包嚴實了沒有,然後去煮餃子,也跟老媽當年一樣。說好了妹妹和妹夫送,不用他,他當時沒吱聲,臨走時卻搶先穿上鞋就出門坐進車裏,怎麽勸都不出來。我笑問:真這麽疼我嗎?放心,明年一準把娃帶回來。他斜了我一眼就扭過頭去不再搭理我們。三月底的烏魯木齊還沒開始化雪,他以前曾滑倒骨折過,一條腿還裝著支架,我們都擔心他別又摔著,可也拗不過他,隻好由他去了。等到了機揚,妹妹囑咐他留在車裏的話還沒說完,他就腿腳麻利地下了車,一點兒也不像平時顫顫巍巍的樣子,還跟妹夫搶行李拿,嚇得我們趕緊攔住。我迅速托運了行李取到票,鑽進安檢的隊伍裏,朝他揮手,他站在那裏不肯離開,最後被妹妹強拽了出去。看著他執擰的背影再也忍不住,就在人群中淚奔起來。
過完安檢,一路上大屏幕裏顯示的航班消息都不太妙,很多都因大霧晚點、甚至取消了,扭頭看向窗外,果然霧蒙蒙的。烏魯木齊機場位於低窪的地窩堡,一到冬春季節就常有大霧,估計當初選址的時候沒考慮到這一點。查到我的航班未受影響,鬆了一口氣。等到該登機的時候機場方麵通知推遲兩個小時,心想兩個小時還好,就不告訴老爸他們了,免得他又跑來。結果兩個小時、兩個小時地一直往後推,已經無聊地逛遍了候機大廳的每一處角落、翻完了兩本書,在按摩椅上打盹都被“請投幣”的催促聲吵醒了好幾次,一直到夜裏十二點多才被安排到了登機口。想著到北京大概天也快亮了,應該正好能趕上早晨的下一段飛機,誰知等到一點多還是傳來了航班取消的消息,悲劇啊,下一截的國際航班怎麽辦?
機場安排了友好路上的航空賓館。班車駛進市區,這裏的霧並不大,街道兩旁林立的高樓上繽紛的霓虹燈在黑夜裏閃著耀眼的光芒,讓本來就稀少的星星都躲了起來。月亮有點怕冷,攬了幾朵雲圍在自已身上,似乎是想把它們絮成棉被。從“棉被”後透過來的月光冰涼涼的,而路邊串串紅燈籠式的街燈散發出來的紅暈便顯得溫暖了,溫暖著冬夜裏的空氣,也溫暖著路邊的積雪,心情卻溫暖不起來。望著不遠處家的方向,他們都在夢鄉裏吧,可夢到我又折了回來?都不知該怎麽告訴他們。
到賓館已是三點了,輕輕推開門,還是吵醒了裏邊的人,這回是個維吾爾姑娘,本來要乘飛機回伊犁的家,航班下午就被取消了,早早就住進來。她沒想到半夜還會有人來,所以在衛生間裏散放了一些東西,一見我來就趕緊起來要收拾,我忙攔住:隻躺三個小時,六點就得離開。
不到七點趕回機場,天仍黑著,還是有霧,航站樓裏已經擠滿了滯留的人群。圍著服務台等到八點多,裏邊的工作人員查著計算機,忽然通知我立即去換票,說離關機艙門隻有十幾分鍾的時間,而換票和托運行李還不在一個櫃台。我都聽懵了,連忙跑到換票處,辦換票的年輕工作人員一聽也急了,出票的同時就打電話給行李櫃台,讓我先拉著行李去托運,她打印完票隨後就到。我趕緊拉著行李猛跑過去,迅速過稱,可票還沒到,著急地轉身望向出票櫃台,迎頭遇上那位工作人員剛跑到眼前,她手裏拿著票,閃電般對接後拉起我的胳膊就往安檢口跑,幸虧那裏沒幾個人,她一邊讓我脫鞋一邊把票塞給我,然後轉身朝自己的櫃台跑去,那裏還圍著很多人。
神速般爭分奪秒的十幾分鍾後,終於坐進了飛機。打電話告知老爸我還在烏魯木齊機場,他埋怨我晚上沒回家住,不然還能再給我包頓餃子。我的胸口被什麽東西狠狠地撞了一下,哽咽著輕聲說:大半夜的,機場都安排好了,放心,一年很快就會過去,一定帶著娃回來看你。掛了電話淚眼朦朧地看向窗外,蒼茫中積雪與霧天一片混沌,市區的方向是鴻蒙中的奈何天、傷懷處。就再等等吧,等到千裏冰雪消融,等到大漠吹來春風,那裏便是向往中一年後的時光。
天空開始泛起蒙蒙亮光,大霧裏的高架台上有位地勤在天寒地凍中拿著高壓水槍衝洗機身,我不由得把羽絨服又裹緊了一下。焦急的等待之中,霧似乎更濃了,還能飛嗎?正擔心著,飛機開始滑動,機艙裏一陣歡呼,大家七嘴八舌地坐直了等著起飛,有個人卻心有餘悸地提醒到:不能高興太早,他昨天就在飛機裏沿跑道繞了好幾圈後被請了下去。空氣立刻凝固了,人們大眼瞪小眼地閉上嘴,默默祈禱。
飛機猶猶豫豫、一圈一圈地繞了很久,仍不見濃霧變淡,航站樓不時地隱藏在能見度以外,心理嘀咕恐怕是要被趕下去了,眼瞅著轉乘的下一站飛機馬上要登機,隻得歎氣:如果當天再沒別的航班,就要再等一天,那就會耽誤娃的一個活動。唉,人算不如天算。正愁雲慘淡之時,飛機猛地加速了!不會吧?大霧裏的跑道還看不清呢。人們麵麵相覷,不敢相信飛行員真這麽猛,但飛機這時似乎下定了決心,不再遲疑,初生牛犢似地昂起身子一頭紮進霧中,居然真起飛了!濃厚的大霧中什麽也看不見,機身劇烈地抖動著,挑戰似地在伸手不見五指的霧靄中呼呼地吼叫,就像是一頭發怒的雪豹。我瞪著昏暗的窗外,屏住呼吸,生怕心會跳出來。漫長的昏天黑地之後,飛機終於衝出雲層,開始平穩地翱翔,眼前陡然一片朗朗晴空,好藍的天!朝下麵看去,雲山霧海,老爸這會兒在吃昨天剩的餃子吧?再見了,烏魯木齊!明年,明年一定帶娃回來。
觀察了一下方向,我正坐在能看見博格達峰的一邊,可惜沒靠窗。很不好意思地跟緊靠窗戶的那位乘客商量,想換座位看積雪覆蓋的天山。他爽快地答應了,估計是把我當成了什麽都覺得新鮮的外地遊客,滔滔不絕地給我介紹天山,講自已連續十幾年到新疆的所見所聞。我強掩住內心的思潮澎湃,靜靜地聽著,窗外的雪峰也在靜靜地聽。“謝謝你來新疆。”我說。
趕到北京,早已錯過了原定的航班,而北京站的工作人員竟然不知道烏魯木齊那邊積壓了大批乘客,還認為是我個人原因造成誤機,拒絕給我補票。又是一番周折,總算換到了當天回美的飛機,盡管中途要倒兩次。這回每到一站便趕緊向家裏匯報我的行蹤,他們正擔心著。仍是一路無眠,在白令海峽上空就開始盯著顯示器上的小飛機貼著海岸線緩慢地向東南移動,窗外,毫無遮攔的黑暗中露出一線暗紅的光柱,在天邊冉冉地變成鮮亮的橘紅,一點一點地向上跳動著光芒,下麵是茫茫無際的冰層。漸漸地出現了島嶼、陸地,飛過迷人的Johnstone Strait、Strait of Georgia, 落地舊金山,繞道達拉斯,在達拉斯機場的兩個航站樓裏向無數人借光,百米衝刺般地趕上了正在關門的飛機,終於有驚無險地及時回到家,沒耽誤娃的活動。
三萬裏歸程一波多折、雲月迢遞,與父親那一麵是今生最後的相見,也在未經世事的孩子心中刻下遺憾。快兩年了,至今未能給父親擦擦碑、掃掃墓,兩國通航怎麽就那麽難。那年雪滿天山路,誰知天路雪滿山。
2022年12月1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