豆腐果和小七子
(2022-02-19 11:18: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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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隻做了一個菜,豆腐果燒菌菇,簡稱“燒豆菇”。
燒豆菇,聽起來很像是寺廟裏的齋菜,我經常做這道菜,因為大家都喜歡吃這個菜。就是用豆腐果與王子菇和白玉菇一道燒,加了一點黑木耳,和蠻多的大蒜頭。其實這是一個偽素菜,因為我加了小幹貝起鮮,就不能說是淨素了。我還用了蠔油和魚露,就更“醃臢不堪”了。雖然無葷,但魚腥是不可或缺的,此乃味美之秘訣。燒豆菇的口感超讚,鮮美又溫和。平素裏我是不太喜歡吃菇類的,很少買蘑菇回來,買了也懶得去做,不知道做什麽,怎麽做,但這樣烹製的王子菇和豆腐果,我還是很轟喜的,飽吸調料的蘑菇吃到嘴裏溫潤細膩,豆腐果也是充滿了鹵汁,吃起來就不像幹巴巴索然寡味的海綿了。其實我也不太喜歡吃豆腐果。
隻有我們二人幹飯,就一個菜,但有兩種飯,她吃黑米稀飯,我吃黃糙米幹飯。台麵上沒有多餘的食物,就一大碗燒豆菇,所以,我們的廢話就隻有圍繞著碗裏的內容展開。
她說,這個菜如果用三角型的油豆腐燒就更好吃了。我說,你是對的。因為三角油豆腐的厚度隻是豆腐果的一半,同樣的質量,比表麵積大過豆腐果,表麵吸附的調料成分多,所以味道好過豆腐果,如果撕開豆腐果做菜,口感就會更好一些。還有一點就是,豆腐果炸的質量沒有三角油豆腐好,差別是明顯的。四角的豆腐果是華人超市裏買的,三角的油豆腐是韓國的超市裏買的,價格也貴一些。
我說,今天晚餐吃到的每一樣東西,除了豆腐果,其他都是我來到美國以後才吃到的,唯有豆腐果,才是一件非常傳統的中國食品,我很小的時候就有吃過。我把豆腐果的故事說給她聽。
以前隻有過春節的時候才有機會吃到豆腐果,一年隻有這唯一的機會。不能多吃,想多吃也沒有,一個人隻有幾兩,要憑副食品票,“副票”,才能購買,在我老家是這樣的。她不知道,當時她還小。在古老的東方大國,人們現在應該天天都有豆腐果吃了吧?是的,我記得鴨血粉絲湯裏就有這一味。如果把豆腐果換成千張結,可能會更好吃吧。我如果是老板,會這樣做的。
故鄉的豆腐果,一個有約一寸立方大小,比美國的豆腐果大不少,炸得色澤金黃,裏麵是多孔海綿狀的豆腐。早年隻有在春節前才能買到這個貨色,過了春節就沒有了,這是春節專供的年貨,東西雖不值錢,倒也精貴,物以稀為貴嘛。賣豆腐果的地方當然是菜場的豆腐店,豆腐攤,這裏也是排長龍的地方之一。
故鄉的人,素來以儉省為長,有過春節時大炒素菜雜燴的傳統習俗(其實此乃貧窮所導致,雞鴨魚肉欠缺,鄉人皆羞於承認)。我家就會炒出一大盆,每年都是。在炒素菜裏,當然不隻是為了炒素菜,要用到若幹種豆製品,薄千張,厚千張,豆腐幹,五香幹,素雞,豆腐果等,這麽多材料都是豆腐店的產品,豆腐攤前的隊伍,焉得不長?
排長隊是乏味枯燥的荒廢性質的人生體驗,尤其是一個人在三更半夜的時候去排隊,站在嚴寒的冬夜裏,尤為痛苦,倍受煎熬。但想到春節的飯碗裏能吃到豆腐果燒肉裏的的紅燒肉,和吸飽了鹵汁的豆腐果,我多少還是有些安慰的,甚至是愉悅的心情。但坦率地說,我並不喜歡吃炒素菜,不會排隊幾個小時隻為了買炒素菜的東西。
當人們從豆腐店裏出來,手上拎著菜籃子,裏麵裝滿了買到的年貨,那種滿足和幸福感是足以爆棚的,特別是買到了豆腐果,因為除了豆腐果,其他東西平時還是有可能買到的。我這樣描敘是有生活依據的。故鄉的人們說“豆腐果”三個字,如果正常發音,與漢語字典上的發音接近,但他們買到了豆腐果以後,就會說成了“豆腐國兒”,最後一個字“果”的發音,揚上去了,就從第三聲變成了第二聲,還加入了兒化音。“豆腐國兒”,聽上去是不是很有歡喜感?飽含著濃濃的驕傲和喜悅之情。不信,你也試著說哈子?
我也買到了豆腐果,在寒冬的清晨煎熬了幾個小時以後,但我是不會說“豆腐國兒”的,聽起來很二,我也沒有開心過,排隊是很遭罪的,滋味很不好受。今天看來,讓一個小孩子在嚴寒的深更半夜去排隊買菜,是應該受到譴責的。但當時這樣的小孩子們其實還真不少,在菜場擁擠的人群中,在漫長的隊伍裏,我不斷的遇到我的同學。我在美國的同學,他們雖然都是有頭有臉的人物,絕大部分人,我相信,是有過這個“慘痛”經曆的,肯定的。
我在排豆腐果的隊伍中看到了同學,小七子,這讓我的煎熬感頓時減輕了許多。我們從小學起就是同班同學,上了初中還是,關係不錯,所以我不叫他大號,就叫他小七子,偽親密。別人這樣叫,他不理睬。因為我們班同學,但凡叫小幾子的人,基本上都是來自苦大仇深的人家,家長沒有多少文化,男生就用排行起名子,女生多叫小妹。他們功課差,貧窮,是被鄙視的對象。其實我也是被鄙視的之一,雖然不叫某小幾這樣的名字。我們班上有一大堆某小幾子和多種姓氏的小妹,被歧視的人多了,我也就不太自卑了。但小七子他家不是這樣性質的家庭,雖然他還有妹妹,他爹媽說一口漂亮的裏下河地區方言,文化也很低,但他爹可是正兒八經的老革命,高幹,不然他家是不會住在寧海路上的大宅子裏的。
小七子家地方不小,房間多,院子也大,我上小學的時候去玩過。他家有一張大照片,掛在牆上,但不高,小孩子都能看得清楚上麵的每一個人臉。照片上第一排中間的人我基本都認得,是中國的國家領導人,正中間坐著毛澤東。第二排中間有一個人,我也認得,是小七子的爹,就貼在毛澤東的身後。我們班同學都知道有這張照片,當然不是所有同學都榮幸的看過。小七子看上去一點都不出眾,他沒有才華,與班上其他幹部子弟不能比,不帥哥,不來事,滿嘴土話,功課很一般,但小七子是班幹部,生活委員,專管打掃衛生,這個職位多年來一直都是他穩坐,相信是這張照片為他帶來的福利。
山西路菜場是一個大菜場,主要是軍區和省府的官員就住在附近,各種副食品供應都要好於其他菜場,要想買到豆腐果,在這裏是有保障的。寧海路就在不遠處,在這裏碰到小七子,也很正常。他邀請我到他家去玩,完了用“專車”送我回家,我答應了。
小七子家至少有8個子女,隻有他和他哥哥兩個男丁,他哥哥相貌很英俊,與他天差地別,可惜人很早就走掉了。所以,小七子是他家的掌上明珠,稀世珍寶,是不讓做家務事的,他家裏有幾個姐妹和不上班的母親。我問他你怎麽會出現在這樣的地方?原來他姐姐們被農村學校留了下來,與貧下中農一起過革命化春節,回不來了。他隻有出來勞動,他家才能吃到豆腐果。他家進貢來的土特產年貨很多,豆腐果對他家來說不重要。
我跟著小七子來到他家,發現他家有很多好吃的東西,廚房裏掛滿了,外麵的牆上和樹上也掛著來自農村的土特產年貨,風雞,風鴨,鹹魚,鹹肉……,琳琅滿目。我流露出來羨慕的眼神,說你家好吃的東西實在太多了,他說這些年貨不是他家的東西,是鄰居家的。但我不相信他的話,我知道他爹是他們老家的鄉裏名人,鄉裏來求他爹辦事的人很多,鄉人進城見大官人,是沒有空著兩隻手上門的道理的。
上學的時候,我與小七子同路,經常上他家等他。寒冬臘月的時候,會進到他家裏,會看見他們一家人吃飯的場麵。這是何等令人難忘的場麵,我記憶猶新。
大方桌邊,坐滿了一家人在吃飯。一大鍋燒青菜,從爐子上直接端上了餐桌,散發著熱氣,放在桌子中間,每個人都舀上一大勺青菜堆在自己的飯碗裏。餐桌上的氣氛是溫馨的,家人們邊吃邊說笑著各種趣聞。他們都說著老家的鄉音,我是完全聽得懂的,這使我不自在,感覺我是在偷聽別人說話,於是就趕緊離開了。
一大鍋燒青菜,是我在小七子家見過的唯一下飯菜,雖然進去看到他家吃飯也就是不多的幾次,不應該每次都碰巧吃青菜吧?我很驚訝他家如此儉省,同學家固然不是那麽富有,但好歹是高幹家庭啊,真不至於要這般委屈自己。這輩子我都沒有見過有第二家人這樣。而且小七子的姐姐也吃著同樣的飯菜,她在做月子期間。
這樣的夥食天天吃,一般人是難以忍受的,勞改犯夥食都好過清水熬青菜。如果是我,早就瘋掉了,我會放火把房子燒掉!相信小七子家的人也是難以忍受的,他哥哥,小三子,終於不能容忍了,他強烈要求“換換口味”。他是他們家最受寵愛的人,他父親同意了他的要求,就讓小七子拿個小碗,去街邊小店買點開胃的東西回來。小七子要我跟他一同去買。我以為他會買一碗醬菜回來,但他買回來的是紅辣椒醬,稀稀的辣椒醬,一分錢可以買一小勺。他果真就拿了一分錢,舀了一小勺辣椒醬回來,為他哥哥和家人們開胃。他家晚上喝稀飯,小七子說。喝稀飯的家庭是可以申請到學費全免的,學校不收學生一分錢,書本費也全免。但我估計小七子可能申請不到這個福利,當時他家都有電話。
我看著同學家裏掛著的琳琅滿目的年貨,感覺很怪異,撲朔迷離,這麽多的葷腥美食,與腦海裏的一大鍋一大鍋的水煮青菜畫麵,一分錢辣椒醬的畫麵,很不協調,很衝突,非常困擾,糾結。於是我開始相信小七子的話了,“這些都是人家的東西”。而且同學和他家裏人,身板都非常單薄,清瘦,像紙片人一樣,相信這應該是長期吃清淡素食的結果。他們的腸胃功能已經完全適應了清淡飲食環境,如果吃了葷腥,腸胃就消化吸收不了,人就會上吐下瀉的。我很快就說服了自己,完全相信了小七子的話。
小七子問我,你家豆腐果怎麽吃?我說怎麽吃都可以,炒菜,燒肉,放湯裏也行。我覺得他的話問的很奇怪,這都不是一個問題,他的問題很無知,很傻。他擦覺出了我的心思,說“我就知道你會這樣回答我的問題”,他又說他已經問過了好幾個同學,得到的回答都與我一樣。所以,今天他要告訴我一個新的吃豆腐果的方法,“保證你會喜歡”,他說。這難道就是他要我來他家的目的嗎?我覺得他很搞笑,“不會是燒一鍋清水煮豆腐果,再買一分錢的辣椒醬澆上去吧?”,我為自己的想象力感到很好笑,我不禁笑出了聲,但小七子以為是我對他的“新吃法”感興趣才發出的笑聲。於是,他從籃子裏拿了一粒豆腐果出來,將其撕開,一分為二,又找來了醬油,倒了一點點醬油在裏麵的白豆腐上,他要我吃他做的醬油豆腐果。我吃了一塊,感覺還不錯,又吃了一塊,確實不難吃。“這不就是油炸豆腐嗎,新鮮出鍋的炸豆腐怎麽會不好吃呢”?但我沒有說出來。“這就是你的吃豆腐果新方法?”,我問小七子,他說是的,這就是他們家的吃法,這也是他家的“發明創造”。因為他發現沒有人家像他們家這樣吃豆腐果,所以他竭力推薦這種“新吃法”給大家。小七子還是個熱心腸。
“天呐,他家人以為豆腐果就是蘸醬油吃的嗎?難道不知道豆腐果是可以用來做成很多菜的嗎?還是他們不要呢?拒絕呢?小七子同學一家人過得是什麽日子啊!以後開憶苦思甜大會就到他家來吧!……”。我忽然意識到,小七子家,除了不燒其他菜之外,天天就是一大鍋清水煮青菜,長年累月都這樣,如果能買到青菜的話。如果青菜能生吃的話,他們家一定會生吃的。
我吃完了同學家“獨創”的醬油豆腐果,就開路了。小七子是一個老土八路的後代,老實說,他人還算不錯,但他目光短淺不學習,知識貧乏,說話隻會重複報紙上的內容,所以,他的談吐很簡單幼稚,是個乏善可陳的人,但他又是一個心高氣傲的高幹子弟,可是同學卻都拿他不吃勁,老師隻要他負責掃地,好事從來沒有他的份,他也很苦惱,其實我們倆家庭背景差別很大,並沒有多少共同感興趣的話題。他的自行車,我忽然不敢坐了,怕萬一壓壞了給他造成麻煩,這會讓我感覺很內疚,自責,不值得讓他送我回家。我走在回家的路上,忽然覺得,排隊所感受到的痛苦,值得了,如果豆腐果不是蘸醬油吃掉的話。我們家是不會把好東西糟蹋掉的。我們的日子,所享有的物質生活,好像還不是那麽糟糕。我的心裏忽然沒有那麽昏暗了,敞亮了起來。
……
晚飯吃完了,一碗燒豆菇都吃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