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過數不清的老師,但被我稱為導師的隻有一個,那就是我博士生導師。我是他第四個博士生學生,師姐說導師待我如熊貓。多年後想起他時還是覺得溫暖。
九十年代中期,來美前我給學校國際學生招生辦的秘書寄了信和我一張全身照,希望她能派人來接機並安排住宿。在上海機場遇上了兩個去同一城市但不同學校的人,能搭伴心中稍安。我懷揣二千美金,帶了一個行李箱,平生第一次坐上飛機。第二段旅程飛機很小,到達小小的飛機場,我們一行人從二樓衝到一樓,看到十來個中囯學生在那兒等人,但沒人等我。正打算蹭他們的車,一個學生說有一個老美舉著中國人的名字在二樓等。果然我那高大、頭發似愛因斯坦、帶濃重紐約口音的導師在那兒等我。我的行李還沒到,他去登記讓機場人員送行李到他家。上了他的沃爾沃轎車,看著空空的馬路、藍天和綠草坪,我感歎空氣質量好。他的一部分研究課題就是環境汙染與腫瘤的關係。他說這裏汽車尾氣造成的汙染是個問題,我不以為然,比起來美之前每天騎自行車上班、在十字路口等綠燈時、被電瓶車冒的黑煙滾滾圍繞,這點尾氣真不算問題。他中途先去一個中餐館買了份中餐。等到達他家,我吃完那份中餐,天已黑了,行李送到,他付了小費,安排我住他家一樓的帶衛生間的客房。經他同意給父母打了個簡短的國際電話報平安,那時的電話費一分鍾一塊錢,導師還說怎麽不多說會兒。
我怕下了飛機沒吃的,在飛機上吃多了,小飛機非常顛簸,結果半夜起來把吃的東西全部吐了。我上次嘔吐還是六七歲時。可見當時孤身來美、沒見過世麵,還是有些惶然。第二天一早,見到他深夜才回的漂亮夫人。她夫人說你就把麥克當父親看。問我早飯吃什麽,我說吃rice米粥, 她大概沒想到會是這答案,問是不是ice冰, 待明白咋回事,她還真翻出了速熟米。唉, 那時我可不知道不是每個美國人家裏會存有米。導師從他車庫裏拿了一張行軍床、一張茶幾、一盞台燈、放到他車上。看我隻帶了一雙筷子,從他抽屜裏拿了二套刀叉讓我帶上,這刀叉伴了我二十多年,還會繼續陪伴下去。他帶我去辦社會安全號碼,又去租房公司辦手續,銀行辦了支票帳戶, 完了帶我到了科室,跟他的秘書見了麵,讓實驗室的技術員和師姐帶我去買生活用品。回過頭看他唯一的一次接待中國新來的學生,做得周到又有效率。導師親自接機在這學校也僅此一例。
我第一年要修蠻多課,因為語言問題,需要花好多工夫。那時上課我都錄音,下課後聽錄音一次再複習一遍,這樣才能掌握好知識點。說實在的,過去高考都沒如此用心。師姐說:“你就好好上課學習就好了,不需要到實驗室來幹活。導師喜歡我們拿A。” 導師給我弄了張大實木桌擺在辦公室。師姐說:“導師對你多好,這桌子好,抽屜那麽多,你是我們實驗室的熊貓。” 當時沒覺得這桌子比其他的辦公桌好,能欣賞到這桌子的好,是在二十多年後在阿米什家具店給自家添辦公桌。我偶爾去實驗室晃晃,看大家做實驗,幫點小忙或參加實驗室比薩餅會議,導師看到我打招呼:“你好!陌生人!” 弄得我有點不好意思,因為同年級的其他學生都在實驗室幹活。
第二年我開始在實驗室全職幹活,晚上上係主任主講的腫瘤學。雖說師兄說這門課上一年很多人不及格,我沒當回事,第一年的全A給了我盲目自信。期中考試考砸了還成了最後一名。期末考前我向老板請假,複習三天,然後拿到近乎滿分終於維持了全A記錄。導師夫人是某啤酒協會成員,我們辦公室冰箱裏長年有啤酒,那天導師自喝了一罐,還說是為我慶祝一下。那年跟醫學生一塊上病理課。我覺得以前學過病理應該沒問題。但期中考試沒拿到A,意識到懂與考好之間還有差距。就向一個在教會認識的醫學生借了筆記(那時的醫學生是付錢參加筆記服務的),找到上一年的考古題,終於期末保住了A,沒負導師的期望。我去感謝那醫學生,他很幽默地說:“這筆記幫了你,沒幫我。”
據師兄說,導師的研究基金很充裕的,最多時一年有一千萬美金。他跟國家腫瘤研究所的官員關係很鐵。我開始跟著實驗室裏的博士後學做實驗,第一次做結果很好,第二次重複竟然得了不同的結果。他帶我去他的辦公室去談話。我惴惴不安,他問我:“你學到什麽教訓了嗎?” 我說我還沒找出原因,我方法沒改變,是不是配的溶劑有所不同,雖然都是那博士後配的,但批次不同。他一本正經地回答:“教訓是永遠不要重複實驗。” 當然那是玩笑話,實驗哪能經不起推敲,這隻是個經曆過許多挫折的科學家的無法實現的夢想而已。我讀醫習慣了死記硬背,思維方式比較僵化,很驚豔於他的科學家的思維方式。他常有靈感突現,馬上付諸行動,論文很快就能發表。我在讀博士期間每年都有文章。我讀博第三年導師突然問:“你是不是該畢業了?” 我說:“你太好了,願意讓我三年就畢業。” 他答:“才三年啊,大概你總是在跟前晃悠的緣故。”
我找工作,申請綠卡,他不僅自己給我寫推薦信,還請他在政府部門的朋友給我寫。大師兄曾說,他找工作時,他的新老板說,導師寫的推薦信極盡美言,從沒見過這麽好的推薦信。我找工方向是名校的博士後或公司的科學家。當時P&G皮膚科部門在毒理年會上招人,我得到麵試機會。我西裝革履打著傘從酒店出門,遇到導師,跟他提了一下,這世界太小了,麵試官是他以前的同事,他說:“那麵試官可能不喜歡我,你提我的名字有可能幫倒忙。” 但是在我麵試快結束時導師竟然冒著雨過來了,與麵試官寒暄了幾分鍾。我得到錄用通知書,不過工作地點是在日本,因為我綠卡沒搞定就沒去。後來導師的實驗室搬到更有名的大學,他給我打電話讓我回他的實驗室做助理教授,我想他的意思是在事業上幫我扶上馬再送一程。那時年青沒能體會到他的拳拳之心。
導師對我的英語很抓緊。有一次看見我筆記裏夾了中文。他很不高興地說:“如果下次讓我看見你寫中文,我會把本子撕掉。” 同時規定在實驗室不許說中文。那時我機緣巧合去了一個教會。那個教會裏一個護士跟我一對一學聖經。對我來說既了解了美國文化,又提高了口語。有一次我的聖經老師來實驗室找我,給他碰上了,對此他倒挺支持,但他跟我強調耶穌隻是普通人。有一段時間,他異想天開想出錢讓我去鄰近大學上英國文學或語言學課程,看我不積極方罷了,讀博就夠我忙的了,我自己還在琢磨考醫生的事。由於導師的嚴格要求,加上畢業前兩年周圍也沒中國人,自己的英文確實提高不少。剛去做博士後時,我的室友是中國人,她對我訂英語報紙、以看英文報為消遣、而對免費中文報紙視而不見,覺得很不可思議。
導師說我需要文化教育熏陶,他說:“同樣的價錢在曼哈頓買個兩居室的公寓和在小城市買大別墅,我會毫不猶豫地選曼哈頓。” 他讓我去聽/看市交響樂團音樂會。他們夫妻買的是很貴的年票,而我去看演出,學生票才五塊錢一次,常有名家來表演,比如馬友友。他還打趣我,芭蕾舞劇對我合適,因為我看芭蕾不會打瞌睡。他很舍得花錢送我們去開會。開會就是公費旅遊。他並不在乎我們在會議上學沒學到東西。他帶我們去跟他參加會議的老朋友/教授們一起聚會吃喝玩樂,去頂級餐廳,鋼琴酒吧,聽爵士樂,逛藝術街。如果學校附近的城市有會議,他親自開車帶我們去。然後花一半時間在會場、一半時間訪問當地名勝。他開車很猛,高速上總在80邁上下。有次聽說他夜裏打瞌睡把車開溝裏去了,車全毀了人沒事。我說沒見他換車啊,原來他新買的車是一模一樣的黑沃爾沃。有段時間大師兄二師姐都畢業了,三師兄半道離開去做醫生去了,他看中的比我低一年的學生跟著新交的男友去了另一科室,實驗室就剩下我一個學生。他讓我一年去開兩次全國性會議,毒理年會和腫瘤年會。在我需要在會上做匯報時,他總是鼓勵我:“這是你的實驗。放心,下麵坐的人懂的沒你多。” 有人如提出刁難的問題,他會跳出來搶答。其他實驗室的學生很羨慕:“你導師對你就如同老母雞護小雞。” 我記得二年級時國際學生辦公室讓我跟幾個各個國家來的學生拍合照放在學校網站上,那照片上麵的一個俄羅斯來的帥小夥三年級時自殺了,照片也馬上撤了下來。沒對比我還不會覺得自己幸運。
我見到的夫人是導師的第二任妻子,那時他們剛新婚。他們認識很多年了,很多年前這第二任妻子曾是他實驗室的技術員,後來去一個公司做行政經理。結婚前她的信仰從基督教轉成了猶太教,婚禮是在猶太人的教堂舉行。他們沒生小孩,養了一隻鸚鵡。那隻鳥最常說的話是:”麥克,你又在幹什麽? ” 有一次他問我能不能收養他朋友搬走留下的幾隻小鸚鵡,問了幾次,我都沒同意。他說:“算了,你收留了萬一不喜歡,煮了吃了就不好了。”
第一任妻子跟導師有二個小孩,據說因為不願意跟著他搬家,分開了就離了。他的兒子女兒那時在上大學,他有時去看孩子。有一次說他不喜女兒的男朋友,但管不了。女兒小時候跟他親,女兒三歲就帶她到中國城吃蟹,可惜吃到八歲就開始過敏了。遺傳了他的過敏體質。他抱怨孩子長大了唯一的聯係變成錢。他要管女兒,能做的隻是少給孩子錢,但那樣的結果隻能是與女兒就更疏遠了。他作為猶太人對錢有一套理論,有一次聽說我把我帳上所有的錢都轉給了一個朋友,這樣她可以擔保她先生轉成學生簽證。他說:“錢隻有在自己口袋裏才是安全的。” 他有天生的經濟頭腦,曾說他小時候上學,坐車途中經過中國城,買了炮竹煙花到學校裏賣,賺了不少錢。後來其他人也學他,學校就開始禁止了。
導師的父母在二戰期間在上海避過難,所以他對中國人比較友好。見到他媽媽一回,那時85歲了還全世界到處旅遊。有一次總統選舉時,他說他媽媽因為他對選舉人的選擇,跟他幾個月不說話了。他對許多食物過敏比如生薑味精,所以如果我們去中國餐館,往往其他人吃得歡,他每次隻能陪坐。他很想去中國看看,但擔心吃菜過敏一事。後來退休了,他還真去中國玩了一通。他很享受退休後的日子,上次聯係時他正忙於新愛好:吹玻璃。
我何其幸運有這樣的導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