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在國內穿和服總引會引起爭議,前有警察執法,後有大媽持棍說法,總之,還是少穿不穿為妙。
我有好幾套和服,其中一套於我尤為珍惜,倒不是它的價值,而是它包裹著的深切情義。
《壽司屋》
我算是壽司達人, 因為我年輕時在壽司店裏打過工。
那家店在文京區千駄目, 離東京大學不遠。朋友介紹我去, 店主高見夫婦馬上就接納了我。
他們在西日暮裏給我找間四疊半榻榻米的房間, 課餘我就在店裏幫幫手。
店小, 門麵大約也就3米多寬, 深5米左右。拉起鐵門, 店門口2米不到的玻璃櫥窗, 擺著各式仿真壽司樣品和標價。櫥櫃上的一角是一瓶插花, 總是插得滿滿的, 熱熱鬧鬧很富貴的樣, 與日本傳統插花的佗寂大相徑庭。
店的深處是一間四、五平米的小屋, 和店麵隔著一層和紙滑動門。靠牆的一排是食器櫃, 放著各式好看古雅的日式碗杯盤碟, 櫥旁一張小方桌, 桌上永遠擺著吃不完的菜, 隻是壽司是沒有的。誰餓了就可以上桌吃, 因為店裏要有人招呼, 所以我們從沒有一起吃過飯。
高見家有三個孩子, 大女兒惠美、小女兒由香子、小兒子潤, 小女兒和我同歲。我姓張, 張字弓旁, 弓在日語裏為ゆみ, 這樣我成了這家的由美醬, 我也管他們叫“お父さん、お母さん”。
夫婦倆出生在日本西部的小山村裏, 年輕時到東京打拚, 開了壽司店。一星期二到三次, 早上五點, お父さん開車到築地魚市場趕早市, 然後洗魚、剖魚、切生魚片。お母さん打掃衛生、準備飯菜。日子就這樣一天天地過, 一成不變、一絲不苟。
お父さん的愛好是星期天打高爾夫球, お母さん的愛好就是櫥櫃上的那瓶插花, 二天一換, 新鮮美麗。而在店裏, お母さん永遠是一身和服, 倒也和花相映襯。
後來我遇到現在的老公, 就搬到他那裏住, 不再打工了。不過一個月中, 總要回去二、三趟。
每次回去前打電話, 他們總會問“由美醬, 威廉君, 你們想吃什麽?” 我老公的回答永遠是とろ, 這是金槍魚腹部的一塊最肥的肉, 油中彈水, 是生魚片中最高級亦是最貴的。
然後, 店深處小屋的飯桌上就添了一盤壽司, 這是我吃過的世界上最美味的壽司。他們夫婦總是坐著, 看著我們狼吞虎咽。
我離開日本時, 他們給了我15萬日元。
再次見到他們是十六年後。走進熟悉的小店, お父さん一如既往地站在櫥櫃後切著生魚片, 聽見聲響, 抬起頭“由美醬, 你回來了”。
お母さん在後麵擺弄飯菜, 馬上跑了出來“由美, お帰り”。
這一瞬間, 我的眼淚止不住嘩嘩地往下淌。
隔年, 他們和二個女兒一起來到我在首爾的家。
在先生的辦公室裏, 擺著一張當年我穿和服的照片。お母さん當即說“由美醬, 這件衣服是你的了”。然後又自言自語“裏條是紅色的, 由美出嫁了, 按道理不能是紅的。”
五個月後, 夫妻倆單獨又一次來到首爾, 這次就是給我送那件和服的。裏條換成了有暗紋的純白色, 襯衣襯褲、鞋子襪子, 裏裏外外、從頭到腳都是嶄新的, 還有幾個相配的拎包。
お母さん怕我學不會, 給我示範了兩次。還說了句“よく太った”, 長胖了。
お父さん年青時去過一次香港, お母さん從沒出過國。因為我, 他們去了二次首爾, 這以後他們再也沒出過日本。
網上的主流總被引導著罵日本人, 我覺得這太偏太狹隘, 我不怕被罵。我碰見的絕大多數的日本人是相當地崇尚知識, 願意幫助提攜求知的人。他們勤勞善良能幹, 高見夫婦今年都高齡82, 還經營著壽司店。他們具有無比的工匠精神, 幾十年如一日, 重複著把最簡單的事做到極致。
30年前, 我離開日本的前夜, 我和先生去高見家告別。他們倆默默地看著我們吃完一大盤壽司, 臨走時, お母さん重複了幾次"元気で、元気で"。
這時我發現お父さん不見了。
我繞到壽司店的後邊。我知道, 每晚打烊後, 他總在那裏清洗鍋盤。在昏暗的路燈下, 他穿著塑膠鞋, 在衝洗裝壽司飯淺淺的大木盒。我鞠了一躬, “お父さん, 我走了”, 他躬著身繼續衝著他的大木盆, 頭抬也沒抬, 看也不看我一眼, 隻是說了句“ はい, 由美, 行ってらっしゃい。”
我轉身的時候, 瞥見他抬起了身。我沒再回頭, 我知道他在目送著我們, 直到我們的身影消失在小巷的深沉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