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須歸來

《何須歸來》

         南國午後的陽光火辣辣的, 仿佛隻要朝窗外看一眼, 立刻便能感受到一股撲麵熱浪, 她穿著一身淡綠的奧黛坐在沙發上, 配著素白的長褲, 嫻靜得如一朵出水芙蓉,。

       這樣的她仿佛能讓世界瞬間便靜了下來, 心不再浮躁, 身體便不會燥熱, 任豔陽高照, 屋內自是清涼一片。

        這是一個50出頭的婦人, 歲月靜好便在她臉上留下不多的滄桑, 半老的徐娘, 風韻自在, 再揉進些純淨, 成熟裏捎帶點少女的俏皮, 自然是魅力無窮, 迷人極了。

        “我出生在西貢, 很小的時候隨著父母移居河內”, 她慢斯條理地對著坐在沙發對麵的女孩,  開始娓娓道來, “ 父親是東亞專家, 熟諳中、日、韓三國語言, 我母親是法語教授, 大學畢業後, 父母把我送到美國, 專攻英美文學與翻譯”。

        “那您的父母為什麽偏偏為你選了一個和他們所學無關的專業呢”, 女孩有些不解地問。

        她輕輕地嗯了一聲, “ 其實也很簡單, 我父親說中日韓三國對越南來說都是大國, 其中還有一個是近鄰, 你想想, 和一個強大的鄰居打交道, 肯定不易。越南曾是法國的殖民地, 法國人走了, 留下了什麽？就是每個拐角處的長棍麵包吧”。

        女孩會心一笑, “ 我曾在北非的阿爾及利亞待過半年, 麵包出爐時, 整條街彌漫著一股甜甜的發醇後的麥香, 買來趁熱咬上一口, 又脆又嫩又香, 根本不需要其它香腸黃油什麽, 半根麵包就是一頓飯”。

        “是啊, 法國人除了長棍麵包, 好像就沒有再留下太多了, 所以我父親當時就說, 去美國吧, 去學英語, 這是世界將來必通的語言。

         就這樣我到了美國。其實我一點也不願意離開越南, 我很愛很愛我的故鄉, 很愛很愛那裏的人, 那年我大學剛剛畢業, 心裏是萬般不舍。當然, 因為年青, 對前麵的路還是充滿了憧憬, 就這樣抱著期望和無奈的心情, 我飛到了美國。”

         “ 那個年代出國是件很難的事吧”, 女孩問道“ 我當年剛剛到德國時, 去學德語, 我們班有一對越南來的同學, 他倆很友好, 還經常請我到他們住處吃飯。他們有難民的身份, 得到國家的補助, 而且什麽都免費, 他們二人的補助費加起來, 就差不多趕上我老公的工資了。

         他倆告訴我, 他們是一群公派到東歐的留學生, 冷戰結束後, 有一天, 他們一群幾十個人趁著黑色, 從捷克越過邊境來到德國, 申請到了難民身份。其實後來我才知道, 男孩的叔叔是什麽部長, 女孩家也是教授級別的, 全不是普通人家”。

        “是啊, 當年出國可不是件容易的事, 現在人手一本護照,  而那時誰有了護照就是一件讓人羨慕的事”, 婦人停頓了一下, 慢慢呷了一口茶, “ 我出國那天, 好幾個同學都來送我, 我哭了, 我真不知道相逢會是何日”。

        “那您後來回去過嗎？又一直和大家聯係嗎？”

        “ 一開始自然有聯係, 但後來大家都成家了, 各自為生活奔波, 再加上過去的年代沒有微信, 寫一封信要貼郵票、要去郵局, 很是麻煩的, 慢慢的就失去聯絡了。

        而我結識了我的丈夫, 一個商人, 雖然不是大富大貴, 但我們的日子過得很滋潤, 平常就在家照顧孩子。孩子長大後, 就擺弄些盆栽, 這不是平常意義上的盆栽, 就是把一些核果放到土裏, 裝在好看的杯子裏。下次, 我給你也發一株。

        日子一天天地過, 我心裏卻從沒忘記過大家, 隻是苦於無法聯係。我怎麽能忘記過去呢？那是我的青春, 生命中最美好的時光”。

        “ 是的, 世上最美的不是價值萬貫的名磁名畫, 而是生命, 活著就是一件美的事。時光本不存在, 記憶卻讓時光活了起來, 而青春就是其中最美的一章”, 女孩喃喃地說。

        “ 你說得很好。本來我以為日子就會這樣不緊不慢地過下去, 直至有一天我們都無聲無息地離開這個世界。不過, 前年一個偶然的機會使得我們又重逢了, 離別了幾十年, 我真是欣喜若狂啊。他們在河內的日光大飯店為我接風, 我真的很興奮。

        我們一起暢談了過去的臭事軼事, 他坐在那裏寡言少語, 而他當年是如何的意氣風發、侃侃能談。他的事業好像做得很大, 隻是他說起話很是正確, 缺少了以前的肝膽相照, 就全是場麵上的話”。

        “ 您和他, 是否有過那種關係？” 女孩有點怯怯地問。

        “ 噢, 大一的時候我們關係很好, 這個時候嘛, 男女都在試探、在曖昧, 不過後來我們的關係很鐵, 稱兄道弟了, 他是我在河內有聯係的最長的同學。 我很欣賞他, 我想這是彼此的吧, 在國外時, 他還邀我寫文章發表。

        你肯定不知道釋廣德法師自焚事件吧, 法師為抗議吳廷琰政府迫害佛教, 在西貢街頭自焚。畫麵被《紐約時報》記者拍下, 流傳於世, 也引起了越南人民的憤怒, 當年我們都曾手拉著手上街抗議政府。就是這樣一個曾經棱角分明的人, 如今卻變得有些, 唉, 我說不出的一種感覺”。

         “也許是東西方的價值觀、理念和興趣愛好都不同吧, 也許是您還是您, 他們卻不是您原來認識的他們了”。女孩想了想, 補了幾句安慰的話。

        “也許是吧。隻是分手時, 他又悄悄地對我說, 我和你談有些事, 是出於對你的尊重。

        出於對我的尊重？我立即回答他, 我尊重所有的人, 但對同學還多了一份情感。

        我在國外這些年, 沒學到什麽技能, 唯一學到的就是尊重他人。法國人在越南沒留下什麽, 卻留給了世界一句話, 人人生而平等, 我們彼此尊重, 這是義務, 而不是情義。

        那天我很傷心, 真的, 真的心很痛, 一腔熱情換來的隻是一句尊重。或許是他看出了我的些許不悅, 便說, 絳, 下次你回來, 我們大家聚聚, 一定隆重歡迎你。

        可是我想, 什麽叫隆重呢？大飯店的山珍海味怎比上當年街邊小飯館的一盆青木瓜絲呢, 倘若聚的人無了熱情和豪氣”。

        女孩有點興奮, “ 我看過一部唯美的越南電影叫《青木瓜之戀》, 裏麵的青木瓜絲看上去真好吃。還有, 您的名字叫“絳”, 這在越南語是什麽意思”。

       婦人朝女孩笑了笑, “ 是啊, 那個電影很美。木瓜還沒成熟時就摘下來, 刨成細細的絲, 用鹽稍稍揉一下, 放點油和醋, 再放點辣椒, 就可以吃了。那味道新鮮爽口, 有點甜、有點酸、有點辣, 但一點不油膩, 所以這是很純很真的味道。

        哦, 你問我的名字, 絳在越南語的音譯是花的名字, 龍船花, 亦叫百日花, 因為花期很長。在熱帶到處都是, 很容易種活, 最常見的是紅色和粉紅色, 紅得熱情、粉紅夢幻, 總之很美的一種花。

        龍船花由許多小朵的花結成一朵大花, 圓形的, 和船形真的不相幹。

         但你知道嗎, 這名字卻是因為一個很美的習俗。緬甸人很多都靠水而居, 家裏有女兒出生, 父母都會紮一個水中花園, 種滿了龍船花。出嫁的那天, 新娘就坐在花船裏, 沿河向下漂去, 下遊等待著的新郎會接住花船。所以, 這花叫作龍船花”。

         婦人說著說著停了下來, 望著花園裏燦爛的陽光, 輕輕地說“ 何須歸去, 龍船漂走了, 花園不在了, 賞花的人也不會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