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師吾友華盛頓》
老頭大名華盛頓, 但此華盛頓不是彼華盛頓。 一樣享有盛名, 彼華盛頓世界有名, 此華盛頓在菲律賓無人不曉。
漢名薛華成, 正名Washington SyCip, 敢給自家兒子取此名字的, 也必非等閑之輩, 這位薛先生就是當年中國銀行的聯合創始人。兒子出生之時, 父親正在美國華盛頓辦公務, 大筆一揮, 兒子就和華盛頓齊名了。
此華盛頓也不負其名, 小學連跳三級, 18歲就通過注冊會計師的考試, 但因年齡太小, 無法取得專業執業執照, 一氣之下, 拂手去美國讀博士了。
二戰期間, 華盛頓曾參加Camp Cooke, 這是一支美國的精英部隊, 據說全隊中他智商為最高。後來, 他又學了日語和密碼, 在緬甸和印度為英軍服務。
這樣一個勇氣智慧過人的才俊, 戰後必然要大放光輝的, 果然24歲的他回到馬尼拉, 建立了自己的公司, 成了一代引領風騷的菲商。
因他為某國的名譽領事, 我有幸得以認識他。 此時老先生已過米壽, 烈士暮年, 壯心堪比曹孟德, 且廉頗雖老矣, 尚能飯, 更喜酒, 尤愛紅酒。
第一次受邀赴宴, 想先生已是古稀, 龜鶴遐年, 遂作一幅龜年圖, 以為祝壽。不料到了先生的府邸, 竟有些傻眼, 滿滿一屋子龜, 大龜小龜星羅棋布, 石龜玉龜琳琅滿目, 爬龜憩龜比比皆是, 看得我眼花繚亂, 目瞪口呆。
心想自己竟然無意間從公所好, 海屋籌添, 也算是皆大歡喜。
先生接過畫, 放在客廳壁櫥右上方, “來的正好, 就掛這裏吧”。又說他近幾年來搜集龜, 龜在中國是長壽的象征。
老先生的普通話不怎麽樣, 但收集象征長壽的龜, 愛穿喜氣洋洋的紅色衣服, 骨子裏真是一個傳統的中國人。
這次宴席, 我們很高興地發現, 先生小時候在上海住過, 和我一樣祖籍寧波。
從此先生逢人必說, 這是我寧波的同鄉, 雖然那時我們倆誰都還沒去過寧波。先生以為, 在菲律賓的華人幾乎全為福建人, 我倆算是鳳毛麟角, 且寧波也是個人才輩出的好地方。
菲律賓人一般都很隨和, 即使對這樣德高望重的老先生, 大家也都叫他簡名Wash, “哇需”聽起來有點滑稽。對我來說, 如此的無大無小, 一開始出口有些扭捏, 到後來也就隨鄉入俗地跟著叫了。
可是德語裏有個合成詞匯Waschbär, Bär 是熊, 加了個Wasch為浣熊, 發音就為“哇需”。每每叫他哇需時, 心裏就止不住想起那眼圈黑黑的浣熊, 煞是可笑。
先生自己倒是一點也不在乎, 南方人身材本來就矮小, 再加上年事已高, 有點駝背, 還真有些如浣熊般可愛。
雖然如此, 這個小老頭自帶一股強大氣場, 他一到場, 大家都會肅然起敬, 倒不是僅僅因為他的財富, 更是他的為人, 先生搞慈善, 設立教育機構, 讚助窮困卻是優秀的學生。
在菲律賓, 先生可謂是一個活著的傳奇。
他常說, “教育是治國之本”, 而他一論起時事政治, 就會滔滔不絕, 雖然時常會重複, 但這些歲月積澱下來的智慧, 即便不能說是醍醐灌頂, 睿智的言談卻總讓人受益不淺。
先生九十大壽的宴席, 因我們在歐洲度假, 而未能參加, 隻能遙送祝賀。本該怡養天年的他, 卻從沒想過停下腳步, 總是在忙碌、在工作, 幾乎每個月要飛一趟美國, 一年中有三分之一的時間是在國外渡過的。
既然他這麽精神矍鑠, 那他的字典裏就沒有“退休”兩個字。
後來, 我在馬尼亞國家博物館舉辦個展, 想請哇需作一個演講, 先生一口答應了, 然後說他要先來看一看我的畫, 要有備而講。
馬尼亞的夜晚很清爽, 芭蕉葉隨著微風沙沙地作響, 潔白的雞蛋花送來一陣陣若隱若現的清香, 我們坐在廊台, 輕鬆地聊著天。
我給先生展示了幾幅畫。大概是第三幅畫, 先生看了一眼就說我收藏了, “金雞獨立圖”。
原來先生是屬雞的, 一隻驕傲自豪的雄雞。
到了展覽會那天, 先生早早就到場了, 九十多歲的老頭, 整個開幕式就一直站在我旁邊, 給我鼓氣。問他要不要坐下, 老頭兒倔強地回答no。
論到他演講, 老先生自然要先說一遍我和他的淵源, 上海的、寧波的。然後他突然舉起手中的畫冊目錄, “ 我剛才翻了一下目錄, 看到裏麵提起林語堂, 他是我的親戚”。
當年我老公讀了《吾國與吾民》, 很是推崇林語堂, 便在畫冊裏加了一段林的論藝術, 老先生也談到了林語堂的這本書, 推薦大家都去讀一下, “ 既然菲律賓有這麽多華人, 去了解一下故國也是很有必要的”。
至於他和林語堂的具體的親戚關係, 我倒忘了, 要麽就是他的表妹嫁給了林語堂, 抑或是林的堂姐妹嫁給他兄弟, 反正隻是姻親。
後來, 老先生在看展覽時, 看到一幅龜圖, 立馬說這個我要, 卻已被別人收藏了。這個我應該想得到, 先生對長壽龜的情有獨鍾, 心裏便暗暗地想, 下次一定再畫幅龜送給他, 可惜我沒做到。
一年後, 我又開始準備聯展。五人聯展中有一位是日本名人的老婆久美子, 她的丈夫此時已從菲律賓調回東京成了高官, 久美子是特意回來參展的。
於是, 久美子成了5人中演講的不二人選。
久美子回東京後, 放不下菲律賓, 幾乎每二、三月就回馬尼拉幾天, 每次都會去拜訪哇需, 而哇需每次設宴都會叫上我。久美子很喜歡這個小老頭, 她總說哇需是她的老師, 作為我們共同的朋友, 哇需也被請來了。
這是一次很愉快很輕鬆的展覽, 久美子對著黑壓壓的人群, 不無幽默地說:“你們到這裏來看展覽, 不是衝著我久美子, 而是因為我的老公是名人”, 底下自然是一陣哄笑。
久美子是一個少有的相當有個性的日本女人。
哇需上台時, 對著麥克風停了一下, 又朝我們這邊看了一眼, “ 我也不知道今天我為什麽到這裏來, 東閣夫人讓我來, 我就來了”, 底下又是一陣大笑。
然後又再介紹一番和我的淵源, 上海的、寧波的。
這次展覽是在5月, 8月我就離開菲律賓了。
# # #
2017年, 我剛到挪威不久的一天清晨, 臉書上撲天蓋地都是哇需辭世的消息。我問久美子, 她說她剛得消息, 老先生是在飛機上溘然的。
吾師吾友華盛頓, 享年96, 耄耋之年仍在奔波, 真可謂的是老驥伏櫪。從馬尼拉途經溫哥華, 在去紐約的途中, 我想, 他是太累了, 睡著了。
老先生為我們辦了一次告別宴, 走的時候他說:“ 要經常回來啊”, 我說:“先生, 歐洲太遠了, 但我保證, 您百歲生日的時候, 我一定回來給您祝壽”, 他隻輕輕地回答了一句, “ Why not earlier? ”
為什麽不能早一點?是的, 是應該早點回去的, 但我是真心希望老先生會百歲期頤的, 他是那麽的健康, 直到生命的最後一刻, 也是在工作的路上。
而我一直也相信, 那些無數的大龜小龜會在冥冥中護駕先生的, 或許我真應該再畫一張, 添些龜鶴。
隻是, 神龜雖壽, 猶有竟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