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藤先生》
寫下這個標題時, 由不得腦海裏蹦出魯迅先生的《藤野先生》, 便找出又重讀了一遍。
東京也無非是這樣。上野的櫻花爛漫的時節, 望去確也像緋紅的輕雲, 隻是百年之後, 樹下不見了拖著辮子的“ 清國留學生”, 卻多了一群同樣好奇的中國留學生。
我便是其中一個。
讀完了一年的語言學校, 要想留在日本, 就必須到大學裏深造, 對我而言, 東京大學是不二的選擇。
這倒不是我自恃甚高, 而是無知無畏。東大是全日本的最厲害的學府, 門檻高, 我人雖矮小, 想想不去闖一闖, 就難知分曉, 這種精神就是所謂的初生牛犢不怕虎, 是我從來不缺的。
走過本鄉草坪, 我徑直找到了曆史係研究室, 正想敲門進去, 一個西裝革履、教授模樣中年男子匆匆地從後麵過來, 他一手打開研究室的門, 一麵有點奇怪地看著我, 問我找誰、有什麽事。
這個人高高瘦瘦的, 戴著一幅眼鏡, 鏡片後的目光炯炯有神, 睿智而又風雅。我一直以為當年他才40多, 今天上網查了一下, 才知道已是50出頭了, 可能是那儒雅的風度讓人顯得年輕吧。
我解釋說我是中國來的留學生, 想做東大的研究生, 他說那就進來談一談吧。
我至今仍記得那一幕, 研究室的四周都是書架, 書一直堆到天花板, 窗不大, 整個房間彌漫著曆史係特有書味, 年代久遠積累下來的微微的腐臭。先生挺直著身板, 一言不發的聽著, 然後他說, 既然這樣, 下次除了畢業證書, 還需複旦一位教授的推薦信, 你到我這兒讀吧。
他叫伊藤, 東京大學教授, 日本著名的曆史學家, 教的是日本近代史, 而日本近代史逃不過大正昭和戰爭史這一章, 而這卻又是他的研究中心。
後來我常常想, 如若那天我碰到的是另一位教授, 那我是否會馬上被接受, 我真的很慶幸自己就這麽陰差陽錯地撞上了伊藤先生。
正式進校的第一天, 先生說 “若要考碩, 還是得過古文書這關, 你雖然看得懂些古文, 但究竟日本和中國的古文讀法不一, 且有些意思上的差義, 你還須研習一下”, 他停頓住, 四處看了一下, “這樣吧, 村川君, 你來幫助章君複習古文書, 還有, 某某君, 你呢, 作為章君的輔導員。兩位, 拜托了”。
然後他又對我微笑說“ 某某君己快是博士了, 村川君是京都人, 古文特別好, 你要跟著兩人好好學習”。
就這樣, 我開始了我的東京大學研究生生涯。
我的選題是《論福沢愉吉的啟蒙思想》, 就是印在一萬日元上的那位, 這樣可以避掉了中日關係上的最敏感, 而對中國人來說最不堪的時期。當年, 我們在國內所受的教育都是絕對的, 東大有位中國來的哲學係學生, 他就告訴我們, 來日本之前, 三歲的女兒大哭大鬧, 堅決不讓父親去日本, 因為日本鬼子要殺了她的父親的。
連三歲孩子都有這樣根深蒂固的觀點, 也是讓人無語。
不過, 既然如此, 在日本研究明治以後的曆史, 總少不中國屈辱的一章, 而我作為中國人自然是要發聲的, 當時我把這當成了一個義務。
記得有一次說到《馬關條約》, 我自然是義憤填膺, 據理力爭。先生沉默了好久, 然後說 “ 章君, 我懂得你作為一個中國人的心情, 但我們搞曆史研究的, 主要還是要去考察曆史事件的來龍去脈, 不帶著任何感情色彩去評判曆史是不可能的, 帶著太強烈的感情又無濟於事。很希望你能從當時世界大局和每個人的出身處境去考量曆史, 而不是黑就是黑, 白就是白。尤其是處於曆史大環境下的平民百姓, 請理解一下他們的無奈, 戰爭從來不是他們想要的。”
自那以後, 我走過很多地方, 得到的最大感觸就是如先生所說, 在這個世界上沒有“絕對” 的東西和測量“絕對”的標準。
可能是因為是戰爭史的權威, 伊藤先生在日本被認為是比較偏右點的, 今天上網查看, 看到油管一段對先生的采訪, 標題是《僕自身、左翼經験があるんです》, 禁不住微笑, 原來先生年輕時也曾是左翼進步青年啊。
記不得星期三還是星期四, 反正一星期中有一天上午課完後, 伊藤先生便帶著他的碩士博士班, 去東大附近的小飯館吃飯, 我們一行十幾個人, 有固定的房間。
那個小飯館的招牌菜是牛肉鐵板燒, 先生從來隻訂牛肉燒。切得極薄的牛肉片放在碎碎的卷心菜上, 吱吱地冒著熱氣, 配一碗白米飯, 因為是中午的定食, 隻需600日元, 極其價廉卻又極其物美。幾十年過去了, 我還生生地記著那個味。
這時的氣氛就相當的輕鬆了, 大家談談笑話, 互相取笑幾下, 而先生亦是少有的幽默, 談笑風生。
幾十年後, 我們中的一個德國女學生瑪麗成了哥本哈根的日本學教授, 我去丹麥到她家裏, 翻開過去相冊, 赫然是那小飯店的照片, 且張張以我當中心, 神采飛揚地講著什麽。當年, 從小飯館出來, 先生就會領著剩下的同學去一個叫“ pig”的咖啡館, 而我這天也和每人照了一張。
瑪麗說, 你難道不記得了, 這是你最後一次和大家一起去吃飯, 因為你要去歐洲了。
這個我記不得了, 但我清楚記得那天和先生說我想離校時的情景。
還是那間堆滿文籍的研究所, 我躊躇不決但終於吞吞吐吐地開了口, “ 先生, 我想和男朋友一起去歐洲, 我想不讀了, 先生, 對不起, 真的很對不起”。
先生 “嗯”了一聲, 好長時間沒有說話, 我低著頭不敢看他, 良久他才開口 “ 既然你決定了, 我也無法挽留你, 其實, 我心裏是很希望你能留在日本的”, 他停了一下, 輕輕地歎了一口氣, 很輕, 幾乎不易查覺, 但在那寂靜的研究室, 對我而言, 空氣就這樣窒息著, 任何一丁點的聲響都足以使我顫抖。
然後先生又說, 帶著一點無奈, “ 我很遺憾你要離開東大, 但是今後不管你是否走不走做學問的這一條道, 章君, 一定要幸福地生活下去啊。”
後來到了歐洲結婚了, 我寫信告訴先生, 先生馬上寄來了賀卡。再以後, 因為一直在世界各地跑, 且自己也沒什麽成就可自豪的, 就不再寫信聯絡了。
八年前, 婆婆過世後清理房子, 我找到了一塊鑲金的和紙板, 上麵是歡送會上同學們留的言。帶著滿身塵埃, 我倦坐在牆角, 讀著讀著, 惆悵中有點心痛。
先生的留言最短, “寂しくなる”, 會寂寞的。幾十年後, 再看到先生的字, 那一瞬間寂寞突然就圍繞著我, 我想哭, 真的很想哭。
瑪麗是日語係教授, 經常去日本, 也經常探望伊藤先生。幾年前, 她給先生看了一張我發在臉書上的全家照, 先生隻說了一句 “ ほっとした”, 像是在自言自語, 安心了。
我聽後心裏很是難過, 也是慚愧, 我跟著先生僅僅隻有一年半, 先生卻幾十年來一直沒忘了我。
從丹麥回到奧斯陸, 我馬上給先生寫了封郵件, 敘述了我離開東京後28年的經曆。
第二天一早, 就收到了先生的回郵。
“ 章君, 真是好長一段時間了, 如此的一個驚奇, 真是讓人懷舊啊。先前接到瑪麗的郵件, 看到你們夫妻健康的樣子, 我很是欣喜。
正如你當年所預測的, 這二十年間中國成了大國, 我能想像你高興的樣子。當年你可是把熊貓君( 當時係裏有個印度留學生名叫 Panda, 這是大家對他的戲稱)嚇了一大跳的, 你說將來中國征服印度了, 就讓熊貓君來當印度總督.......
我已經是耄耋老人了, 但工作還是和以前一樣堆積如山, 夫人又在生病, 家事也全由我包下了。挪威是個很美麗的國家, 很想來, 但是不可能的, 所以是件絕望的事。
下次你來日本, 一定要見上一麵啊。總之, 一定要健康地活著”。
啊, 先生, 當年的我真會胡說八道啊。我想, 我雖然沒有走上做學問的道路, 但不管怎樣, 我一直努力地活著, 也會照您的期望, 努力地幸福地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