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政治正確”的政治和正確

什麽樣的事會被看作“政治正確”，應該說是有定義範圍可依並有約定共識的，但必應因時而論。這個詞的出現較早，有一考將它追溯到三百多年前，自那時演變至今，“政治正確”曾有過各種意味和用法，從表示明哲到揶揄自嘲。其間還真夾帶過一個與無產階級統治有關的解說（毛澤東“堅定正確的政治方向”屬這一路）。有人說，這頂帽子含義的變化總是來自其對麵靶標的變化。不過，與分析其他一些事物不同，考查這個詞語的源流變遷及其間的旁支外路對理解我們眼前的“政治正確”大體沒啥幫助。

今天常見的“政治正確”釋義是這樣的：該詞語被用來描述那些因力圖避免冒犯或虧欠特定社會群體中人而形成的語言、規矩或舉措。

就這一理解來看，此詞語中“政治”的意味應是較少側重於治理權力的擺布，而更多地使人想到一己對社會交往中某些關係的處理。也因此，“政治正確”不惟並不特別歸屬哪一政治派別，甚至一半情形下未必與政府或政黨行為直接相幹。

從生活實例來看“政治正確”會更有意思。例一：一部雖非紀實但很寫實的電影中情節——Clint Eastwood飾演一位曾打過朝鮮戰爭、後來在福特汽車廠工作至退休的白人老漢，路遇一對帶著孩子的年輕黑人夫婦車子拋錨。老人家主動下車相助，得知年輕人不懂如何使用備胎，遂一邊動手一邊信口來了一句：“你們negroes 到今兒還不知道怎麽換輪胎嗎（大意）”。年輕人麵麵相覷，愣過片刻後才說：“呃……我們現在都說 black people 啊”。例二：加拿大記者采訪 大山（Mark Rowswell）——問：“‘六四’過後為何暫時離開北京？”大山想了想：“首先是政治正確嘛……”

後一個例子似乎涉及了政治形勢，但大山表示的其實還是當時其個人要考慮在各方人群中有以自處，而不是在表達對政治發展的全麵看法。與前一個例子不同之處，是大山顯然在意周圍已經形成的那種對個人之言論和行動具有約束力的規範，而那位白人老者對此或者從不在乎或者全然不覺。兩個例子的相通之處，則是它們都顯示了“政治正確”——每個人在其言行當中不得不顧及的現行之社會規範——的存在。

是的，這就是“政治正確”一物最常見的體現——約束著你我的社會言行規範。在正常人看來，說說哪一個現行的社會規範——哪一種“政治正確”的具體表現形式——屬於不必要、或矯枉過正、或來自錯誤理解，因此會誤事害人，應當糾偏克服，那是完全可以理喻和稀鬆平常的。但是，若以為咱們根本不需要啥撈什子社會言行規範，那就將如魯迅形容過的“正像人拔著自己的頭發想離開地球”，因為那不是逃離“政治正確”而是要逃離社會。

此外，如果試圖給某件正確的事貼上“政治正確”的標簽，然後再加以忽悠反對，那壓根兒就叫不正確，拉扯“政治不正確”隻是給自己套高帽兒遮醜。Trump 自誇“我就沒工夫去政治正確”，那沒啥稀奇——麵對社會言行規範，凡是反社會者如江洋大盜、徹尾流氓、燒砸搶者、陰幫邪教也都能這麽隨隨便便就一臉不屑。一九六四年，當時的美國總統（筆者並不特別佩服其人）做過這樣的表示：我之所以采行那些政策，"not because they are politically correct, but because they are right." 這樣簡單的一句話，還用得著上下古今地去分析解讀麽？

以反對“政治正確”為旗幟或盾牌的那些政客，他們真不想要社會言行規範嗎？不會的，他們隻是尋機煽動擴大對某些政策做法的反感情緒，以便汙化、推倒那些目前使他們處於不利境地的社會言行規範，而最終必將要建立（或者恢複）他們自己的“政治正確”。這一點在圍繞婦女權利問題而產生各種爭論（婚姻、工作、選舉、墮胎）中表現得最清楚，堪為典據。另一個比較不足為訓的例子仍是老牌笑柄 Trump：該總統個人與俄國的關係自其從政之始至今總被質疑，而他竟然稱自己正遭受“麥卡錫主義”迫害！足見其不但沒工夫學會“正確”，也沒工夫學會“政治”，隻是出於低級本能，要把自己乃至 Trump 家族樹為某種正統標杆。

目前反“政治正確”的勢頭，時或令人想起毛澤東忽悠的“不破不立，‘破’字當頭，立也就在其中了”。中國人受此害甚深，常以為“破”上一番就能讓事情變好，結果是破了又破，好東西卻並未“立在其中”，甚且漸行漸遠，有如毛澤東對黃炎培許諾過的“新路”（即用民主製度克服中國王朝“其興也勃焉其亡也忽焉” 的周期律）。於此可知，對於任何民族來說，使好事立住，必得經過從改變思路到堅持力行的反複努力，沒有什麽如水流就下自然來到的美事。而今中國的毛澤東沒了，有朝一日美國的 Trump也會沒了，但那不會帶來根本的變化，真正能改變世界的是一個社會中民眾的多數對各類頭麵角色賣力忽悠的事情有了正確共識，然後才可能歸心戮力於孕育和保障民主製度的那種進步上升（題中應有之義是不斷完善）的人類政治文化。

寫出以上很可能招人不喜的話，自因筆者認為有必要澄清“政治正確”在現實生活中的真實意味，以免不假思索地把它當作帽子和罪簽濫扣濫貼，好像“政治正確”是個筐，隻要我看不慣的全能往裏裝，那又何必再假模假式政治正確般地分析什麽“政治正確錯在哪裏？”——即如Trump 在2016在競選時浪言，“政治正確”已是美國的錯誤淵藪了，它哪還能有半點不錯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