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革的高潮過去了,後麵的運動就像是一係列的餘波。在幾年內我印象比較深的就有913事件、樣板戲、反潮流/批師道尊嚴、批林批孔(有意思,這是在林彪死後三年才啟動的)等。在我們那個小世界裏,一樣也少不了,我們小孩也一樣有我們的視角。
我們是很晚才知道林副統帥出事兒了,馬上就把稱呼改成了林禿子。廣大吃瓜群眾看到的政局總是像鴨子浮水一樣,平靜得很。記得那天我大哥回家,說在火車上有人罵林禿子,肆無忌憚地罵。那時大概剛剛出事沒幾天,還沒有通知到老百姓這一層,是有人走漏了消息,讓某個臭顯擺的碎嘴子給廣播出來了。後來才有中央文件,先通知到縣團級,再通知到黨內,最後才讓群眾知道那定製的真相。中央的消息總是慢慢地鋪開的,生怕步子大了會扯到蛋。現在有人說他們是瞞病不瞞死,我表示懷疑,大概要看是誰死,是否有準備。
我當時第一反應就是我為之背鍋的那位當年為什麽不在那沙畫的小人上題字為林彪呢,那我現在可就解脫了。那時林彪的落款也是挺時髦的。第二反應就是摸索規律,好像在黨的代表大會上作政治報告的很危險,九大是林彪做的,八大劉少奇做的。還別說,後來的十大是周恩來做的政治報告,接著就開始了批林批孔批周公的運動,差一點就完全應驗了。看來那時我雖然年紀不大,政治敏感度還挺高的。
林彪沒了就沒了,我們這些人事實上連瓜都沒得吃,隻是看別人吃瓜。然後就有鄧大人出山補缺,並引出來下麵的批鄧納吉的後話。
【樣板戲】
樣板戲對我來說就是熱熱鬧鬧的活動。年齡大的要排練節目,我們小孩就是看電影,學唱戲,挺有意思的。
這個圖搞得我糊塗了,說這是騎馬上山,可是沒有看到馬呀,拿的馬鞭子也和我們這裏常見的馬鞭子大不一樣。我媽媽告訴我,這是京劇,講的是形意,拿個馬鞭子就代表騎馬了。馬鞭子也是騎馬用的馬鞭子,並且美化抽象了一下,不像你天天在外麵看到的,那是趕車的鞭子。
我在看《智取威虎山》時被人山人海給擠出事兒了。
那天我搞到一張票,提前半小時去那偉人雕像下的禮堂,準備看首映。在大門口,為了有秩序的入場,有一個鐵管子焊成的通道,有一米多高,在半米高處還橫有一道加固鐵筋。我去的早,排在了最前麵,可是隨著放人時間臨近,門口聚集的人越來越多,一會大家就沒有了排隊的耐性了,開始往裏擠了。可是畢竟還有那個鐵通道擋著,所以擁擠的人群把那個鐵通道也擠得平移。我在裏麵害怕被撞到,就爬上加固的鐵筋上,雙腳叉開,兩手緊緊地抓住鐵管子,這樣即便鐵通道來回移動,我也在上麵與之同步,不受影響。
可是哪裏想到,擁擠是全方位的,不僅僅來自在側麵,也來自後麵。後麵的人往前一擠,我的重心不穩,身體直接摔向大門。不幸的是,那扇大門支出來幾塊補丁木板,上麵尖尖的幾個斷木杈子,在我下落時,正好紮在我的下顎,當時就是幾個血窟窿。
然後我就被稀裏糊塗地被送到衛生所處理,錯過了《智取威虎山》的首映。後來每次看這些樣板戲電影都是人山人海的,也不知道這麽小的地方哪裏冒出這麽多人來的。
《智取威虎山》裏小常寶有一個唱段,“聽那邊練兵場殺聲響亮”。隔壁的王弟把這一段練得很熟,一點也不磕巴。不過,這是在放屁前都要先唱這一句,然後把右手舉起來,比一個槍的樣子,再擠出一個響屁來。
【反潮流】
反潮流也挺有意思。在班級裏,丁老師傳達上麵的要求,念黃帥的事跡,讓我們學習反潮流。記得丁老師那白白的臉上掛著尷尬,念文件時和我在課堂上被叫起來念課文一樣地拘謹和不自在。
除了黃帥,也有我們本省的反潮流小將,我們是有名的左前鋒嘛,不能落後。那時本地版的反潮流還有不少呢。我記住了一首詩,也是本省的小學生寫的,是在老師出題,“從北京到廣州要經過哪些主要城市”時,她覺得那會有多條線路,就賦詩一首:“條條鐵路通廣州,老師何必硬強求,拐彎抹角不算遠,出題不嚴學生愁”。嗯,挺順口的。
之後老師打擊報複該同學,所以此事一起揪出來批。當時我就有點奇怪,因為我從小就喜歡地理曆史,這明明是地理題啊,怎麽我們省的小學也有地理課?沒有聽說過啊?現在應該明白了,一切都是定製的,私人定製,是省委宣傳部的功績,隻是他們沒有把定製的細節做完美,總有一些漏洞。
丁老師在學校裏人緣很好,她本來也不太管學生,哪裏來的師道尊嚴?批師道尊嚴在小學裏就這麽折騰幾次,沒有市場,也就沒有什麽動靜了,本來也沒人關心。反潮流?更沒有人感興趣。
【批林批孔】
批林批孔是在我小學四年級開始的,我比較投入。那時流行畫漫畫,我在家裏也學著畫,也學寫點藝術字。在小學校剛一動員批林批孔時,我就和丁老師說,我可以畫漫畫,畫林彪、孔老二的漫畫。丁老師就給了我一大卷兒白紙,讓我回去“創作”。我心想反正畫老大的黑鍋都背了,再畫個老二湊全了吧。
這是我腦子裏僅有的一點概念:
等我真正動手畫時,發現遠不是想象的那麽簡單。一幅圖不僅僅是人物,還有配景和布局,並且需要反映出政治內容,比如“悠悠萬事、唯此為大、克己複禮”、比如“天馬行空、獨來獨往”等,很抽象的。我折騰了好久,也不見起色,創作是真不容易啊。我畫出來的都是垃圾,還不如在三江口的沙畫有政治意義呢。
我媽媽看我折騰差不多了,就幫我找了一些素材。因為那時已經開始有專業的畫匠上手,在報紙期刊上登出批林批孔的漫畫了。我發現人家專業的就是不一樣,一看就有意思,既形象又誇張,還滿是趣味。索性,我就抄吧。於是,我的天下文章一大抄從此走上正路了。
那時家裏為了讓母雞抱窩,需要選蛋,或者叫“照蛋”,就搞了一個攏光的盒子,上麵隻掏一個雞蛋大小的洞,然後裏麵放上電燈泡。把雞蛋放到那個小洞時,通過裏麵的燈泡照亮,從外麵就可以清楚地看到這個雞蛋是否是受精的。
這個東西我正好可以用上。我不但要抄,還要描(後來搞數控,知道這叫仿形),原封不動地仿製。我就把那個照蛋的盒子改了一下,上麵掏一個大洞,再蓋一塊玻璃。把原畫放在上麵,再鋪上白紙,盒子裏開燈一照,就可以基本不差地描出來了。這時離丁老師給我白紙已經過了一個來月,我也有點不好意思把抄的漫畫拿出來了,本來是要掛在學校的板報上的。丁老師也不問,後來我也不記得那些描出來的東西哪裏去了。不過,幾十幅漫畫描一遍,我收益良多,起碼建立了一些畫漫畫的基本概念。看來耄的“開卷有益”也是有道理的。這裏的“開卷有益”我可不是指陶潛或趙光義的“開卷有益”多讀書,而是指那時開卷考試可以抄書的“開卷有益”。
在批林批孔運動中,我是這個學校唯一的膽大不害臊敢承接任務的學生。
我小時候學到的東西基本上都是配合政治活動得來的。比如這次“批林批孔”我是學美術畫漫畫、下次“評水滸”我是讀古書學習中國古典文學、再下次“批鄧反擊右傾翻案妖風”我是練習中文寫作寫批判稿。這些東西都是要花不少功夫才能磨出來,需要一些載體和動力的。
其實,下麵這個漫畫才是最生動的,來自美國《哈特福德新聞報》1966年10月13日:
【向陽院的故事】
那時,有個電影叫《向陽院的故事》。我們不僅要看,還要學,並且有人組織了課外輔導,好像還真的有一次聚集活動。那個電影是忘得幹幹淨淨了,唯一記得的就是“千萬不要忘記階級鬥爭”,搞得我們到處找階級敵人,四處尋找,發現最像的就是勞改犯們,因為隻有他們形容枯槁、猥猥瑣瑣的。
一次,有一個被監視的勞改犯和我們孩子混到一起了,他四十幾歲,脾氣特別好,怎麽打罵都不還口。我們這些小孩都是那個時代沒有受什麽教育的,蹬著鼻子就上臉了,但他就是不生氣。這時,有一個小孩罵了一句”鎮壓罪犯“什麽的,可能勾起了他的傷心往事,他急眼了,抬手做打人狀嚇唬我們,一幫小孩子趕緊一哄而散了。
有一個夏日的早上,我們突然發現前麵圍著公共大田的院子有一處倒了,明顯是被人踩倒的。後來又發現前排房子有一個小窗戶上的一個鐵欄杆被鋸斷了,一定是有人越獄了。
這一天氣溫極高,萬裏無雲。我們作為向陽院的孩子,要把學習英雄落到實處,就被組織去找越獄犯。先不說我們這幫小孩能幹什麽,有沒有危險,就是那個熱就有點受不了。我們被分到若幹不同的地方,主要就是那個禿石頭山上,本來就什麽都藏不住的,非要我們去曬太陽。當然一天搜尋無果。
第二天,消息傳來,說這哥們兒扒火車逃回了家,在家裏被摁住了,馬上就送回來。這是個年輕人,也沒犯什麽大罪,所以當初進去時沒怎麽搜身,讓他把一根鋼鋸條帶了進去,於是就有了前麵的故事。可是他也不想想,在那個年代,往城市跑那是死路一條。
還有一次,秋天的晚上,我媽媽說外麵好像有動靜,不知道是什麽東西。我提上了一把菜刀,壯著膽子,出去看一下。結果發現有一個人,一手提著褲子,在我家的柴禾堆邊找什麽東西。我馬上大喝一聲,”幹什麽的“?!那時天天學習搞向陽院活動,就學這個的。那哥們兒嚇得一哆嗦。我這一喊也陸陸續續招來不少鄰居,而那家夥就在那裏站著,也不動彈。這時有人去前麵把看死牢的管教找了過來,因為懷疑他是越獄的。
果不其然,這家夥看到管教就像老鼠見了貓一樣,乖乖地跟著管教走了。我們好奇,也跟著來到管教的辦公室,在門外扒門縫看熱鬧。
屋裏有燈,可以清楚地看到,他有五、六十歲了。右手一直提著沒有褲帶的褲子。這是犯人的標誌,褲帶都被強行收繳,以防他們逃跑。那個管教聲色俱厲,大喝一聲,”立正“,嚇得他馬上打立正,褲子就順著滑落下來,裏麵什麽都沒有,光屁股了。原來他是一個被管製的勞改犯,不知道怎麽溜出來了,但沒有褲帶走路不方便,在我們家的柴禾垛子附近摸摸索索,想找一條繩子把褲子先係上。看他那老實樣,哪裏像個刑事犯。這也是那個年代的特點吧,法律、人權統統被無情踐踏,在無產階級專政的鐵拳下,不知道有多少冤案和冤魂,看看《夾邊溝紀事》就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