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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山子往事(五) -- 風土人情

(2023-03-30 20:20:49) 下一個

(五)風土人情

高山子隸屬北鎮縣,再往上靠就是錦州市。有句笑話,“錦州人會質疑全世界”。這不是說錦州人有刨根問底的精神,而是口音特殊,在句尾經常以升調結束,會讓不熟悉本地話的人覺得是問句。

遼寧各地的方言很亂,雖然都是普通話語係的,但口音和用詞也差別不小,不像黑龍江和吉林,他們的一致性比較強,也更像普通話。特別是哈爾濱附近的口音,比北京話還標準。闖關東來到遼寧的河北人、山東人、河南人,和原來說滿語的本地人把他們自己的各種口音帶來一勺燴,燴得各有特色。

遼南大連一代的口音基本來自於山東煙台,屬於渤海海蠣子味兒;丹東話和大連類似但又不同,是黃海海蠣子味兒;遼北鐵嶺一帶大家聽小品和脫口秀都聽熟了,那屬於鐵渣子味兒;沈陽為中心的那一片是滿清的發祥地,包括撫順遼陽等,差別不大,都是苣蕒菜(曲麻菜)味兒;朝陽、阜新、本溪、營口、盤錦等也都是各有特色。不過隻要刨除了大連和丹東,整個遼寧地區都可以統稱為苞米碴子味。

錦州當然也算是苞米碴子味那一鍋的,隻是靠近河北,估計當年闖關東時河北附近老鄉來的多,就把唐山味兒給混進來了,聽趙麗蓉小品就能體會那種味道。

我是在苣蕒菜味兒裏泡大的,從小就分不清四和十的讀音,更不用說繞口令“十四是十四、四十是四十”了。在家裏還常被笑話,好像哥哥姐姐都能正確分出平舌卷舌似的。我媽媽有時說話會把我按口音劃分出去:“你們東北人”。她是近三十歲才來東北的,沒有多少東北口音。所以我是地道的東北銀,那時一口苣蕒菜味兒。

東北話的普遍特點是除了平卷舌分不清,還有就是很多人自己意識不到自己說的是東北話,還以為和普通話差不多,不過是沒有新聞播音員的字正腔圓罷了。就連我出來幾十年了,現在在計算機上打字,有時也會發現拚音聯想輸入裏沒有我需要的詞組,才注意到我要用的詞是東北特有的。

當時我們剛剛搬來,大姐是過些時候才回來的,晚一些天。這時我二姐已經在這裏中學上了一段時間的學了。大姐剛回來時,二姐就問大姐,看看她自己有沒有什麽變化。估計十六、七的姑娘對相貌都很看重。我大姐就回了一句:“哪方麵的”?二姐答:“臉色(shǎi)兒嘞、胖瘦兒嘞”,那個“嘞”是尾音上翹的。這是她剛剛從同學那裏學來的本地話,讓一家人忍俊不禁。口音傳染是很快的,也是潛移默化的。

我們這裏的“商業中心”三不管兒附近經常有一個高山子第一名人逛來逛去,她叫“瞎四兒”。瞎四兒大概三、四十歲,個子不高,常年一身褪了色的黑色單衣,旁開式的,但也經常是衣冠不整。對,她是瘋子。當時有許多關於她的傳聞,我不記得具體的情況了,基本就是家裏出了事兒,孩子沒了等等。那時在高山子沒有不知道瞎四兒的。她經常在這一帶活動,成了活躍氣氛的名人,給勞改農場平淡而壓抑的死水帶來一點微瀾。好像在這樣精神和物質同樣匱乏的日子裏,每一個小地方都有這樣一個”名人”,他(她)們的存在比他(她)背後的故事更重要。

她也有家,但好像挺遠的。她經常在小市場裏耍活寶,有時還搶點吃的東西。她不忌口,地上的東西也撿了吃,整天髒兮兮的,看著既可憐又可怕。放學回家的路有兩條,我比較喜歡走經過這個“三不管兒”商業街的路,雖然稍微遠一點,但是比較熱鬧,瞎四兒對這份熱鬧也是有貢獻的。我的同桌柴權可不管這些,經常撇石頭打她,她隻要一看過去,柴權就跑,她也追不上他。這個地方路上到處都是采石場運石頭落下的小石子,打起架來很危險,隨手撿起來就是凶器。
那個采石場是純手工的,隻生產碎石。但碎石也按大小編號分類,成品拉到不遠的火車站,一堆一堆的,經常有黑黢黢的火車皮等在車站,準備裝那些碎石頭。

我也沒有注意他們是怎麽取大石的,好像沒有聽到過爆破聲。采石場主要工作就是把大石頭砸開變成小石頭,別小看這個工作,還是一個手藝活。大家先看看這個東西是否認識:

這東西叫刨锛兒,有點像斧頭,不過刃是橫過來的,也比斧頭小一點。敲石頭時需要看紋理,用巧勁,不然就都砸碎了,不能產出按要求的編號的石頭來。那裏家家都有這個東西,眾多二勞改就是用這個作為基本的生產工具,吃飯的家夥。那時也沒有足夠的勞動保護,飛石迸手迸臉是常事兒,迸到眼睛的也不少見。

插個話:二十年前北方出了很多刨锛案,讓大家一直心有餘悸。這東西犯罪比用錘子還方便。

裝石頭都是用大籮筐,裝滿了一個人是拿不動的,需要兩個壯勞力來抬。敲石頭是什麽人都行,還有半大孩子去的,按件計分。幹這個辛苦活的大多數都是(二)勞改犯,夏天烈日炎炎當頭照,冬天白雪皚皚手凍僵,我看好玩想去試一試父母都不讓,說太危險。

這裏是老爺們兒的天下,因為抬石頭是重體力活,敲石頭也是危險的技術活,還風吹日曬的,所以女人略少,但也不是沒有。有一個出名的女漢子,記得好像姓孫,我就叫她孫二娘吧,也算是高山子名人了。

孫二娘是一個二勞改,不知是怎麽來的,在這裏有丈夫有孩子,當然丈夫也是二勞改, 孩子就在我們小學。這個孫二娘的特點是力大無窮,人也很彪悍,但外形看著還算普通,不是虎背熊腰那種,很奇怪。她在家裏就是女霸王,所有事情都要聽她的。據說一次丈夫切白菜,是把白菜幫子扣在菜板上切的,她說不行,逼著丈夫改正,丈夫不幹就給摁在炕上不讓起來,直到丈夫告饒,白菜幫子仰著切才行。

一次,在山上采石場,一幫老爺們兒和她打賭起哄,指著兩人才能抬起的一大筐石頭,說:“你不是力氣大嗎?如果能自己把那筐石頭搬過去,就輸你一包大生產”。那時大生產香煙三毛三一包,是好東西,相比常見的農豐煙才8分一包。她二話不說,擰腰一使勁,抱起那一筐石頭,就走過去放到指定的地方。這一下可把那幫老爺們兒給震住了,遞煙認輸,以後再沒有人敢和她扯淡了。

勞改農場歸公安係統管理,半軍事化。等我們曲辰大學來了,也是半軍事化的,營連排班結構都是現成的,就和勞改農場擰到了一處。

前文說剛來時看到的那個胖丫頭的父親就是營長,而教導員就是從勞改農場擰過來的管教,姓劉,大家都叫他劉教,也不知道是取的“教”導員的教,還是管“教”的教。反正對這些老九,他老人家明確表示是需要改造的,和勞改也差不多,理解成管教的“教”也對。所以劉教這個稱呼很有魔幻現實主義的味道。

劉教的權力很大,黨指揮一切嘛。比如,你想出差,就需要經過他審批。哪怕是你自己有私事,需要出省,起全國糧票,也要經過他的大筆,給你幾斤是幾斤,掌握著老九們的生殺大權。這家夥長的有點像劉江飾演的《閃閃的紅星》裏的胡漢三,還總帶著一臉的酒氣。

還有一個副教授,名字忘了,我就借一個名字,叫他“文典”吧。那時的副教授是個稀有物種,可不像現在的教授泛濫成災。兩年前文典的老婆為了家裏不下鄉,在我們集體被強迫下鄉時挺身而出,辭去公職,保住了家宅和孩子的城市戶口身份,所以文典可以自己“獨身下鄉”,就住在我們院裏的南排單身宿舍,也就是我家剛來高山子暫居的那排房子裏。

文典不知因為什麽,需要回家,就去向劉教請假。劉教看他不順眼,就不批他,還訓了他幾句,無非就是你們臭老九,要好好改造,別總想著回城裏去享受資產階級腐朽的生活方式之類的話。看官們請注意,這個劉教原來是一個管教,管犯人的,估計剛剛喝了點酒,就把訓斥犯人那套拿出來給文典用上了。

這個文典麵子有點掛不住了,心想我好歹是一個高級知識分子,讓你這二貨給我訓得像孫子似的,很是不爽,就也頂嘴,向劉教開懟。教書的口才應該還是不錯的,懟起來劉教就不是他的對手了。那劉教一看你個臭老九還敢頂嘴,而且還整不過他,就借著酒勁,過去給了文典一巴掌扇在臉上,頓時把他給打蒙了,捂著臉說不出話來。那時知識分子的身份是被耄給壓矮了半截的,同時那種清高心態還在。當時可能還想著君子動口不動手,壓住一股邪氣,就回了單身宿舍。

這是在傍晚時分,他還沒有吃飯。那時這幫可憐的無家老九們早晚都必須自己燒飯。他看著冷鍋冷灶,現在點火做飯也不知何時才能吃上,就索性不吃了,拽出一瓶酒(老九都比較有錢,獨身在這裏酒是必需品),灌了一大口。這時他捂著饑腸轆轆的肚子,摸著火辣辣的左臉,剛下肚的烈酒往上頂起了一股熱流,直上天靈。也許他此時想起來四十多年前踢老蔣褲襠的晥大教授劉文典了吧,把心一橫,又去找劉教去了。

劉教看他又來了,有點奇怪,還想被打?受虐狂?還是來認錯的?不料文典借著酒勁問劉教,你批還是不批?劉教拿三角眼角瞥了他一下,歪歪嘴:不批,咋地?文典戾氣上湧,酒壯慫人膽,跨過去就是左右開弓,扇了劉教兩個耳光。那個劉教早被酒掏空了,打起來還真不是文典的對手,特別是他根本沒有想到文典這個臭老九居然敢動手,頓時也被打蒙圈了。

文典打完了人,出了氣,也冷靜了下來,知道闖禍了。劉教打他那叫“教育”,他打劉教那叫“造反”,抗拒無產階級專政,這還了得?可是為時已晚,做都做了,愛咋咋滴吧。

下麵的細節我就不囉嗦了,敢以下犯上,在這片土地上兩千年來都是十惡不赦裏的首惡,輕饒不了文典。這場鬧劇成為當年最大的反革命政治事件,我在的小學裏每個人都被要求寫批判稿批文典,順帶批一下臭老九。文典也真的像勞改犯那樣被關了一陣子,後來不知所蹤。

此文典可比不上當年晥大劉文典的運氣。即便他的對手隻是三級小火車站旁邊一個勞改農場的黨棍,他也承受不起那種無產階級專政下泰山壓頂般的鐵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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