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新生活
在新家開始了新的生活。
我從小就不吃早飯。我們家別人也一樣,這是老早年家裏留下的習慣。這個習慣導致我家的糧本上總有剩餘的糧食,不像我的一些同學們家裏寅吃卯糧有時會餓肚子。不過,這個習慣看來很不利健康,我上大學後基本就恢複了正常的三餐生活。
我喜歡熬夜,準確地說也是家傳的。我媽媽就喜歡熬夜,她說夜深人靜之時可以心靜地做自己的事情,白天的嘈雜無法沉下心來。媽媽很能寫,常說君子千言倚馬可待。她的字也很漂亮,又寫得很快,我小時候看那字就像畫畫一樣。
我的姥爺是個秀才,就是吃這碗飯的。我媽媽唯一的異母哥哥夭折後,姥爺把媽媽當男孩子養,一心培養她。可惜,計劃被戰爭打破了,1937年十四歲的媽媽不得不自己出來謀生,從安慶一路輾轉到了重慶。這是另一個故事,今年是媽媽的百歲冥誕,我想寫一篇紀念她的文章。
我還喜歡賴床,不,現在是賴炕。還有一樣,就是為了怕遲到,我家的鍾表總是調快十分鍾。這樣,我每天早上醒來就看看桌上的鍾,隻要還差幾分鍾到八點,就閉上眼睛眯一會。哪怕是隻差一兩分鍾,我也會瞪著眼睛等一兩分鍾到八點,然後一骨碌爬起來,快速洗臉刷牙,拿起書包往學校跑。從家到學校用不了五分鍾,我是從來不遲到。
冬天的屋子裏早上很冷,能在被窩裏多暖和一會兒是一會兒。有一次例外,是早上做夢,夢見打雷,震耳欲聾,感覺腦袋被撞了一下似的,嗡嗡的,把我震醒了。醒來才發現,是炕塌了,頭枕在炕沿(炕外緣的木頭棱子)上一起下落,真的被撞了。那時已經快到八點了,家裏人都走了,我於是也就溜之大吉,提前上學去了。
有一個冬天的早晨,是老師安排的任務,去學校生爐子暖教室。我起了一個大早,踏著皚皚白雪,借星光天不亮就來到了學校,那裏空無一人。這讓我也踏實了許多:我不在學校時別人也不在,沒有人在背後議論我。在搬到這裏後,三江口反動標語的陰影一直伴隨著我,心裏總是疑神疑鬼的,覺得我不在學校時那裏一定是沸騰的,大家都在議論我以前“幹的壞事”(具體故事請看博文《童年的回憶》)。
那時每年家裏都買一個如圖一樣的日曆,每天翻一頁。普通日子是黑色的,周六是綠色的,周日是紅色的。特殊節假日也是紅色的,包括偉人的生日,但不包括聖誕節。我最喜歡的就是綠色,因為有盼頭,第二天就不上學了。紅色嘛,雖然是不上學,但意味著第二天就要早起了。我的感知可能和股市一樣,更注重未來,而不是現在。其實,學校也沒有那麽不堪,隻是沒有多大意思,不如在家裏玩的東西多。
網上借來的圖。我就是在這一周上的三江口小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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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學了,剛開始還帶一個水杯子到學校,怕渴了需要喝水。學校也確實有一個半米高,直徑也大約半米的搪瓷水桶,放在外麵的一個架子上,靠下端有一個水龍頭,可以接水喝的。我第一天上學,在下課的時候看見有個壞小子爬到那個架子上,打開水桶蓋往裏吐唾液,然後還拿一個小樹棍在裏麵攪和一翻。行了,以後也不用喝水了。而且,好像過了不久,那個水桶也不見了。
那個丁老師基本上是照本宣科,你不學我也不管,別惹事兒就行。我的同桌柴權就開始幹壞事了,先是和我“劃清界限”,就是在課桌上刻出分界線,還要欺負我把線往我這邊多畫一點,然後規定誰把胳膊伸過了線對方就可以打。我們倆就在這打打鬧鬧中把學校的日子慢慢熬過去了。後來有一次媽媽發現我的衣服上有被甩上的藍鋼筆水,就責問我是怎麽搞的,我說是同桌柴權甩的。我媽碰到他就問,為啥亂甩鋼筆水?他說:“你看我的衣服,上麵也被他甩得都是鋼筆水”。我估計那時我們甩出去的鋼筆水多於寫出去的。
以前的老鄰居小五在二年二班,他的四哥在五年級,每天做課間操時,他四哥都會站在操場前麵的一個土台子(我們叫主席台)上麵,麵向著下麵我們幾百名學生領操,看上去很是拉風。那時這可是莫大的榮譽。
上學後很快就加入了紅小兵,那時不叫少先隊,好像也不是人人都可以加入紅小兵的,在那時這也是一種政治榮譽。剛開始紅小兵戴的是一個菱形的紅色臂章,是塑料的。沒過多久,就換成了和少先隊一樣的紅領巾。記得是統一換的,當時還有宣誓一類的活動。印象比較深的是,我們被告知我們的紅領巾是烈士的鮮血染紅的。我還曾經暗暗地計算,這得需要多少鮮血呀,不過染得還挺均勻的。嗯,我從小就是一個“認真”的孩子,不要騙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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班級裏有很多“自立”的小孩,從家裏帶來糧袋子,下課時間到邊上糧站去買糧,然後把裝滿的糧袋子放在桌子下麵,放學時再背回家。估計是糧站的上班時間和家裏大人正常上班時間是重合的,所以隻有小孩兒來買糧了。我很羨慕他們的自立,回家要求承擔買糧的任務。開始家裏大人不同意,因為我們家閑人多,不需要,但後來也就答應了。那時當地孩子拿來的糧袋子都是髒得看不出原來是白色的了,不管是米袋子還是麵袋子,外麵都是厚厚的一層黑油漬,估計都是放在廚房裏鍋台邊上,長時間煙熏火燎的結果。我家的糧袋子都是白白淨淨的,有點不好意思拿出來,希望盡量找髒一點的糧袋子用。大概是怕不合群吧,那時我的心理狀態很怪。
我也是在那時發現,同樣重量的米和麵,麵的體積要大得多。覺得很奇怪,因為米之間的空隙是可見的,而麵顆粒很小,之間基本沒有可見空隙。為什麽米的比重比麵大呢?
去糧站買糧挺有意思,特別是那個翻鬥的秤和壓油機關。因為那一秤的米麵往往會二十來斤,太重,所以裝糧那個秤桶的中間安了一個軸,這樣工作人員可以用一半的力就能抬起桶,讓米麵滑入糧袋子中。那個壓油的機關更是神奇,像薩克斯的按鍵一樣,可以調出需要的油重。
記得一次看到一個買幾兩油的大叔,滿臉的胡茬子,一看就是二勞改打扮。當油被售貨員用那個神奇的機關按下,並流到他的玻璃瓶子裏後,他並不把玻璃瓶子拿開,而是繼續接著,眼睛看著出油口,嘴裏念叨著:“再滴幾滴,就又夠炒一鍋菜的了”。估計他是不會忘了陳三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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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憶一下“吃”的問題吧。
一年前在三江口的時候生活是臨時性的,所以沒有什麽比較規範的糧站和商品糧的準備,吃的東西就是本地種的。因為水田多,所以多吃大米,地道的東北大米。我們家倒是沒事,喜歡吃大米,可是有些兒子多的家庭就受不了了,因為大米好吃是好吃,但是費糧,可是定量是不變的。那些家庭寧可吃粗糧,也不願意餓肚子,可以理解。所以,那時有的家庭想要粗糧,必須有領導“特批”,因為當地的粗糧少。
可是搬到高山子以後,情況就反過來了。我們要嚴格的按照商品糧的定量來,往往每人每月隻供應一兩斤大米,一兩斤白麵,剩下的就隻能買粗糧,有高粱米和玉米麵可選。這細糧供應量是每個月臨時決定的,估計是根據糧庫的存貨量而定吧。
現在的年輕人可能覺得玉米麵也挺好吃,加點栗子麵做成窩窩頭,那是好東西呀。圖樣圖森破!那時不僅僅沒有栗子麵,玉米麵也是陳年的,從糧庫裏倒出來的戰備糧。做成窩頭都不粘,涼了還有點崩牙。隻有貼成大餅子(就是用那七印大鐵鍋)就著熱乎勁兒還對付吃。
這貼大餅子是一門手藝,需要膽大心粗有經驗,一般我們都是在下麵燉菜一勺燴了。貼大餅子的關鍵是穩準狠,因為必須在鍋足夠熱時大餅子才能貼住,不然會往下滑。這時鍋底裏不管是水還是湯,都是熱氣騰騰的,不小心就會被濺出來的液體燙傷。所以必須先穩穩的把和好的玉米麵團成團,看準位置,用力拍在指定的位置上,別顧及濺到別處。同時,還要保證下麵的火力,那時我們都是燒秫秸的,需要不斷往裏添加。拿秫秸的手還需要拉風扇,同時照顧燉菜和貼大餅子。忙起來像打仗一樣。我們家裏就是大姐手利索,幹這個最拿手。有時太忙了,我也可以幫忙在灶裏添柴,拉拉風扇什麽的。
那高粱米就更慘了,我們那裏有紅高粱和白高粱的區別。因為要高產,我們吃的多數都是紅高粱,殼也脫不幹淨,不好消化,老年人的胃根本受不了。我倒是沒有反應,但姥姥就不行了,在沒有細糧時經常會吃點玉米麵的大餅子,而避免高粱米。
玉米麵刮油是一絕。在沒有多少油的年代,玉米麵把我給吃傷了,剌嗓子,以後是再也不想了。
菜是一大麻煩。夏秋菜多,茄子青椒黃瓜葫蘆等在“三不管兒”市場應有盡有,自己也種了不少。但入秋後就要考慮囤冬菜了。我們剛來時還想著挖個菜窖儲秋菜,結果挖了不到一米地下水出來了。所以冬天隻能搞點海帶、黃豆之類的東西,上頓海帶燉黃豆,下頓黃豆燉海帶,連蘿卜白菜都吃不著。而且那海帶不是鮮嫩的,是厚厚的像膠合板一樣的,黑黑的很硬,煮不爛,還帶著中藥似的怪味。幾年下來,我對海帶和黃豆也絕了念想。春天是最難熬的,有許多人家挖野菜蘸大醬吃。
肉還好說。第一年冬天,我們家殺了三江口帶過來的健美豬,把剩下的肉給醃了起來,過冬不愁了。但現在沒有條件養豬了,以後還要解決吃肉的問題。
多虧有那個高山子大集,我家的錢也夠花,所以經常去買點好東西回來吃。那時我還保持著小時候的矜持:在陸地上跑的和天上飛的裏麵,我隻吃豬瘦肉。可那時家裏買肉都是奔著那油膘去的,記得一般豬肉分三等,按膘厚度來,三指膘、二指膘、一指膘。像全是瘦肉的後鞧、前槽、血脖,那就都是等外品了。所以真正的瘦肉往往不多。魚也是不多見,好在有雞蛋補充。常見的是雞,買來養幾天,能下蛋的就留下,不下蛋的就成了肉食雞。
我是不吃雞肉的。媽媽問我為什麽,我也說不清楚,大概與養過雞或挑食有關?我曾經被逼著吃過,記得吃了以後不舒服,不僅僅是口味的問題,我也不知道是什麽心理和原因。那時集市裏還經常有野兔子賣,比雞要便宜多了。不過我也不吃。最可怕的是羊肉,偶爾買一次羊肉,家裏要膻好幾天,我連用做羊肉的鍋(往往洗不幹淨那股膻味)做的菜我也不吃了,餓得夠嗆。
我有個二姨,家住徐州,就是在《童年的記憶》裏提到的表姐的媽媽,我媽的親姐姐。每到冬天媽媽會托她幫忙給我們家買一大箱子好東西寄來:臘肉、臘腸等。雖然時間放長了會有哈喇味兒,但在那時已經是相當不錯的營養品了。看來那時東北的供應是最差的,南邊起碼有錢就能買到一些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