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吹楓葉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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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前世 --- 小兔子五黑

(2023-03-23 22:37:28) 下一個

我的前世

–– 小兔子五

那是在困難時期,還沒有我呢。

家裏七口人,有六十多歲的姥姥,年近四十的父母,倆哥倆姐,他們最大的十歲出頭,小的五、六歲。家裏不富裕,也沒有關係和權力。在那個困難時期,糧食嚴重匱乏,全國到處都有人因饑餓而浮腫,甚至餓死。我的父母有工資,家裏每個人還有餓不死人的供應糧,一家人還不至於吃不上飯,但吃飽飯也是做不到的。那次大饑荒持續了三年,經曆過的人都知道日子多麽難熬,那份饑餓的記憶是深入骨髓的。當時家裏隻有最小的姐姐在幼兒園裏,每天算是可以吃上一頓飽飯。

那時家家大抵如此,倒是不用攀比。定量供應的糧食肯定是不夠吃的,每家都想辦法去找替代糧食,當然最好是蛋白質。

我家住的是三層樓裏二層的一套宿舍。樓的西麵就是一條攔水大壩,壩的那邊是一條小河,我們叫牤流河,河岸周圍是一片不很茂密的小樹林。以前從沒有見過文字,也不知道“牤流”對不對,反正聽到這個名字時我的腦子裏跳出來的就是這兩個字。

其實那條牤流河很小,平時沒有多少水,那條大壩就成了一條隆起的小路:隻能走人,不能過車 ––  路雖然挺寬的,但車上不去。兩個哥哥被餓怕了,就跑到牤流河沿上開荒種苞米。別說,他們還真的成功了,那河灘地還挺肥,而且這一年沒有發水衝掉莊稼。

隻不過苞米需要大片在一起生長才能正常授粉長苞米粒。像他們那樣種出來的零零散散的一些苞米,都是豁牙狼齒、癟癟咕咕的,沒有多少可以吃的東西,隻能把苞米杆砍了當甘蔗吃,我們稱為甜稈。那甜稈和甘蔗有點像,上端較甜、下端水多,就是沒有甘蔗那麽甜。不長苞米粒的苞米杆可能會甜一些。

後來,饑荒情況也不見緩解,我媽媽就狠心花了超過三分之一的月工資,買了一隻懷著孕的大白兔子。這個價格在正常的年景起碼可以買十幾隻這樣的兔子,可那是大荒年,沒有辦法。當時希望的是這隻兔子可以緩解家裏蛋白質缺乏的窘境。

為了養兔子,家裏再花大價錢買了一個大個兔籠子。那是一個工業廢料加工出來的純銅製品,約有半米見方,略扁,上麵布滿一分錢硬幣大小的孔洞,非常結實,份量也很重。

我們住的這棟樓南麵被用高粱稈圈了好多小雞欄子,露天的,一家一個。那時我們家的雞欄子裏麵就是放點雜物,沒有雞。這個兔子來了,就在雞欄子和我家廚房之間被搬來搬去,白天在外麵曬太陽、晚上回家取暖。四個哥哥姐姐也像有了心愛的寵物一樣,他們在樓上透過南窗戶就可以看到雞欄子裏的情況。

很快,大兔子就生下了一窩小兔子,有七、八隻。其中一隻渾身雪白,和它媽媽一樣,但四隻爪子和鼻尖都是黑色的,非常招人喜歡。家裏人因著它有五處是黑的給它取名叫”五黑”,大家把它視若珍寶。

兔子長得很快。雖然是在東北,春夏秋三季牤流河邊的草是不缺的,去割草就可以喂兔子了。冬天,哥哥姐姐們就密切觀察樓北麵集體食堂菜窖的動向,那裏經常清理白菜,就是削掉快要爛的菜葉子,扔出來。這時他們就得趕快去搶,因為那是好東西,必須手快。我們家是近水樓台,他們總是容易得手,所以兔子也餓不著。甚至有時會有白菜根扔出來。白菜根也叫菜頭,那個裏麵的芯兒也是甜甜的,很好吃,他們稱之為“雞爪子”,就留著自己吃了。

小兔子慢慢長大了,兔籠子就快裝不下了。接著就有小兔子得了病沒了,有的則送了人。最後,兔籠子裏就剩下兔子媽媽和小五黑了。隻是,已經養出了感情,不可能吃它倆了,下不去嘴。

就這樣一年過去,兔子成了寵物,而不是食物。這時大哥已經有10歲了,想著給兔子配種,再生一窩吧。於是他自己找到後山很遠的地方,有一個軍隊的飼養場,那裏有種兔。大哥問他們,能不能讓我把兔子放你們這裏,受孕後再取走。他們說可以,不過要花錢,是一筆他付不起的價錢。家裏也沒有額外的預算再養更多的兔子,因為事實已經證明,兔子在這個家隻能作為精神食糧,而不是物質食糧。在那個困難時期,物質食糧永遠是第一位的,雖然天天宣傳各種各樣的精神,但落實到家庭生活,絕大多數的人還是很誠實地對待自己的肚子。 就這樣拖了下去,一家人就這麽養著這兩隻寵物兔子,一直熬過了困難時期。

一日,哥哥姐姐們把兔子抬到樓下南邊曬太陽,因為太陽升得不夠高,就沒有把兔籠子放在雞欄子裏。結果在下午聽到狗叫聲。扒窗戶一看,隻見一條大黑狗在兔籠子邊上逞威風,對著兔子狂吠。那隻大兔子也不甘示弱,吱吱地叫著,在兔籠子裏麵和黑狗對峙;那隻可憐的小五黑,被大狗嚇得躲在媽媽背後簌簌發抖。

俗話說兔子急了還咬人呢,其實兔子急了還會叫呢。大哥趕快下樓去攆狗,可是樓梯門洞在北麵,需要繞一個大彎兒才能過去。等他到了兔籠子那裏攆走了大狗,兩隻兔子已經被嚇壞了。把兔子放在外麵很危險,那時經常有野狗、黃鼠狼一類的大家夥禍害家禽、兔子。

可是哥哥姐姐們並不知道兔子已經被嚇出問題了。沒有幾天,五黑和兔子媽媽就一起莫名其妙地離世了。哥哥姐姐們十分傷心,都舍不得這兩個在困難時期陪他們度過了艱難歲月,並給他們蒼白的童年帶來無限快樂的好夥伴。我相信兔子給他們帶來的精神慰籍遠遠超過了它們可以奉獻的蛋白質。

哥哥姐姐們那時還得到了幾隻塑料的小白兔玩具,很小但挺精致。我不清楚兔子玩具是父母對他們失去寵物兔子的補償,還是看他們太喜歡小兔子、每天認真照顧小兔子的獎賞。我隻記得兩個姐姐都對小兔子玩具愛不釋手,從不讓我碰。他們陸續長大後這些小白兔就被尚小的我據為己有了。現在我對兒時的玩具都沒有印象了,可能那時也沒有什麽玩具,但這幾隻小白兔玩具的樣子卻還是記憶猶新。

那個兔籠子一直伴隨著我兒時家裏幾次搬遷,大概是因為花了大價錢買來的,舍不得扔,也沒有什麽用,隻是偶爾用來作母雞抱窩的地方。從那裏後來出生了若幹隻可愛的小雞雛,都是我看著出殼、看著長大的。這也是一種有著時間差的雞兔同籠吧。關於那隻愛抱窩的老母雞老抱子,我會另行撰文緬懷它。

轉年,我就來到了這個世界。我是計劃外出生的,本來父母已經有了兩兒兩女,而且都上學了,家裏很圓滿,沒必要再”誤增”,何況日子也過得緊巴巴的。但我這個“多餘的”運氣不錯,趕上了困難時期結束,不像我之前那幾個沒有出生的哥哥或是姐姐,還沒有熬到見天日就被計劃掉了。天知道是不是因為可愛的小五黑把父母的心都變得柔軟了才讓我幸運地來到人間呢?

那是癸卯年。我屬兔,從小就不吃兔肉,也不吃雞肉。還有,膽小,大招風耳,外加三顆大板牙 –– 是的,別人都是兩顆大門牙,而我有三顆。家裏人開玩笑說我是那隻可愛的小兔子五黑投胎回來了。

家人回憶起五黑總是很深情,我從他們的言談中就可以感受到。五黑一家的故事就是聽我大哥講的,別的哥姐和媽媽也都曾向我描述過家裏曾經有過多麽可愛的兔子,我卻無緣,錯過了。對了,大哥也是屬兔的,我出生後他的家務活分工就是照看我 –– 大兔子帶小兔子。他今年72歲了,還是對五黑念念不忘。

現在,家裏後院經常來小兔子,野生的,最多時三個一起來,還互相打鬧嬉戲,我從不趕它們走,它們也不太怕我。有時在我去後院的路上碰個正著,我們先麵麵相覷,然後各自分道而行,互不驚擾,甚至拱手作別。神奇的是它們從來不去我的菜園子搗亂,雖然我的菜園子也沒有柵欄,估計它們也知道不應該破壞我辛勤勞動的成果吧。

它們平時就在後院的樹底下曬太陽。去年還在我前院的草坪上,在大庭廣眾之下神不知鬼不覺地掏出一個地窩,在青草的掩護下生了一窩兔崽子。這兩張圖就是前日拍到的。

這個地窩直到秋後草黃我才發現。我剛剛打理好的草坪又被它們給破壞了,但我從來不會怪它們,或者想著怎麽趕走它們、消滅它們。我內心深處已經相信了家人的戲言,我這個屬兔的人就是當年那隻從未謀麵的小兔子五黑轉世而來的,也因此我對兔子總有一份特殊的感情。

這些野兔子幸運地住在我家,自然可以和我相安無事,和睦相處,各自安好,可能在它們的眼裏,我就是一隻體型巨大,可以直立行走的大兔子吧?莊生曉夢迷蝴蝶,誰說不是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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閱讀 ()評論 (6)
評論
楓散仙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SINEAD4273' 的評論 : 周末愉快!
楓散仙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賭城看客' 的評論 : 是老鄉?那個18路是我們的唯一出口。
SINEAD4273 回複 悄悄話
謝謝分享

周末快樂。
賭城看客 回複 悄悄話 寫的真好。
剛剛讀了前幾篇,出現了幻覺:55年前我乘坐18路公交汽車去過你們院。
楓散仙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容榕' 的評論 : 謝謝你的謬讚,相信小五黑可以看到你的評論。
容榕 回複 悄悄話 兔子很早就出現在我們華人的傳統文化和文學作品中,中秋賞月會讓人想到”嫦娥奔月,玉兔搗藥”,流傳甚廣的樂府詩歌《木蘭辭》裏也有”雄兔腳撲朔,雌兔眼迷離;雙兔傍地走,安能辨我是雄雌?”
博主這篇文章也是寫兔子,卻讓人讀到了不一樣的東西。文字簡潔,樸素,不煽情,從頭到尾真情流露,除了真情還是真情。作者用白描的手法寫人和兔的故事,寫那個特殊的時代背景下的人性,艱難歲月中的溫情。想來每個經曆了三年”自然災害”的人都會有自己刻骨銘心的記憶,作者這個關於兔子和一個家庭的故事正是那個時代的縮影,而浪漫主義的結尾又把讀者從沉重的過去拉回來,天人合一,莊周夢蝶,我是兔,或者兔子是我,終於回到文章的主題,若沒有天災人禍,人和自然本可以和諧共生。
文章很有感染力,情不自禁寫下這段書評,送給那隻可愛的小五黑。
登錄後才可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