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任職中央某部局長
這段時間裏也不盡是悲觀的事,其中也有一件令人稱奇的事。一天張書記打來電話,讓我找個幹淨僻靜的小飯店炒上幾個精細菜,他要帶個朋友過來,讓我也陪著。中午剛過張書記陪著進來了二個人,也沒做介紹隻握了握手,為首的一人看起來50歲左右,細高個,背挺的筆直,穿一件深色夾克,拉鏈一直拉到了領口,隻露出白襯衫的一條領邊,像個嚴謹的教書先生,給我印象深刻的是這個人的手很軟很溫暖,但握上去卻有一股隱隱的力量。不喝酒吃飯也很快,飯後要了杯茶,邊聊天邊笑眯眯望著你,給人一種氣場,我不知怎麽想到了一個詞:循循善誘如沐春風,我想此人一定是個老師,茶也很快結束,張書記陪著客人走了。
到了晚上張書記興衝衝進了槐廳,問我:“你知道中午來的是誰嗎?”,我說:“我怎麽知道,看樣子像個老師”,張書記哈哈大笑起來,隆隆的又發出了那種共鳴聲:“告訴你,這是中華人民共和國××部部長×××同誌”,我一聽這個名字,著實吃了一驚,這可是個如雷貫耳的名字,而且這個部也是一等一的強力部。我說:“啊,真是他嗎?怎一點也不像啊,走在馬路上絕對沒人信他是這麽個厲害部的部長,絕對以為是個老師工程師什麽的”,“你以為做官的都像老翟那樣挺著肚子,裝腔作勢到處牛逼哄哄嗎?”,張書記得意洋洋的炫耀著,像是出了口惡氣。我想想也是。
轉間到了深秋時分,張書記終於走了,回北京任中央某部的後勤管理局局長,用四年的時間從正科升成了正廳。雖然在小城形同於被驅逐,但離去時的高升也算給自己留了一點顏麵,不至於走的過分狼狽。小城官場原先的卑夷聲現在變成了一片羨慕聲,“嘖嘖,到底是中組部的幹部啊,升個正地級像喝杯小酒子這麽容易,哪像我們這麽費事,熬白了頭頂到天也就是個正科副縣的,嘖嘖嘖,唉…”
臨走的那一天,張書記特意來到槐廳道別,出了院門又若有所思的轉過身,抬頭看著老槐樹說:“老槐樹掉樹葉了,開春又要長新葉開新花了,可惜啊,以後吃不到這麽新鮮的槐花了”,我化解的說:“那我代你多吃點吧”,他看著我說:“你也抓緊走吧,別在這裏待了,沒多少意思”。我怔了下,別樣的嗞味一下湧了上來,我趕緊打叉,調侃到:“槐花乃佳物,可燒湯,可蒸窩頭,可清炒雞蛋,以清香勝,可惜張大局長以後無福享用了”,張書記默然不語,我也調侃不下去了。
張書記回了北京,翟市長如願接替了他的位置,成了市委專職副書記、三把手。但我萬萬沒想到的是,李書記接了翟市長的職務,成了常務副市長。而鄰縣的一個葉縣長接了李書記的職務,另外一個市某委的某副主任接了葉縣長的班……至此,我才醍醐灌頂,茅塞頓開,如夢初醒,並且大徹大悟。“原來如此,原來如此啊”,我喃喃了好多天,背脊也涼了好多天,即使到了澳大利亞好多年後,隻要想起這件事,背脊仍是一陣發涼。
試想一下張走瞿接,翟走李接,李走葉接,接李之人騰出的位置呢?接李之後之人再騰出位置再接之人再騰出位置再……我數不過來了,這是一場共同利益的圍獵,大家都心照不宣,一致動員,各就各位,各舉各槍,一旦有人開槍,所有人都會開槍,一個活的也不會剩下。五六十票還是給了麵子的。不把事情做絕是小城人的一種生存哲學。
我看清了一切,心也徹底的涼了,我感到了一種清醒的悲哀。
但放在今天來看,當時的我是多麽的稚嫩,自以為弄清楚了這件事的全部原委,甚至還對自己的分析能力感到得意,但事過十五年以後,當我再一次去北京時,我才剛剛弄明白了這件事的真相,其複雜程度、深層次的原因,以及一些隱秘的交易,遠遠超出了我的想象,甚至至今仍不十分了然。當然,這是後話了。
張書記走後,官場上再也沒人提及他,無聲無息的,連“看電影”的笑話也沒人再說起,就像從沒有過這個人似的。
一天張書記的秘書和司機約我坐坐,這是小城人的慣例,在一起工作過的某個人走了,不但要給此人送行,因此人關係而有過交集的人事後也要一起坐坐,因為關係不能斷了。在一個昏暗的小酒館裏我們三人大喝起來,喝著喝著秘書哭了起來,邊哭邊說:“這4年白幹了,半級都沒提,還中組部的呢,有這種中組部的嗎?”,他這一哭把司機哭惱了,一拍桌子罵道:“你哭個鳥啊,還摘下眼鏡子哭,沒出息的熊樣,我不是一樣白給他開了四年的車嗎,什麽都沒弄上,連酒都喝不上,我還當了八年兵哩,也是一樣沒弄上,當官的沒一個好東西”。就這樣罵罵咧咧議著張書記。
喝到大半夜終於散了去,我看著他倆扶著牆高一腳低一腳的醉醺醺的回家去了,我也一路扶著牆回了槐廳,又扶著大槐樹站了很長時間,那晚正好有月亮,大槐樹的枯枝倒剪著月,落下滿地的蕭瑟,有一種“風吹葉落枯枝冷,月落庭空影許長”的味道。
終於有一天有人問起了張書記,那是槐廳的鄰居,一個拄著手杖的老太太,看見我問:“怎麽這麽長時間沒聽見那個大嗓門哇哇了?”,我說:“他回北京了”,老太太問:“還回來嗎?”,我說:“不回來了”,老太太:“哦,那倒好,倒也肅靜了”,邊說邊拄著杖走了。這時正好一陣風吹來,大槐樹的樹枝顫動著,像是在點頭。
我心裏為張書記鳴不平,有一次在趙主任家裏說完事後,又說到了張書記,我問趙主任為什麽小城沒有一個人記住他,趙主任反問我:“為什麽要記住他?憑什麽讓人記住他?”
我怔了一下:“不管怎樣他也在這裏幹了四年”。
“他是在這裏幹了四年不假,但幹過一件事嗎?幹成過一件事嗎?”,我想了想無言以對。
趙主任有點激動起來:“為官一方怎麽也要為這一方的老百姓幹上幾件事,那怕幹一件事也行,要撲下身,要下實法子,老百姓才會記住他,占著茅坑不拉屎,老百姓憑什麽記住他?”
我想了想反問道:“翟市長幹事嗎?”,
“老翟是一個老滑頭,越老越滑頭,但早些年也算是幹過一些事的,至少寫寫畫畫有能力”。
“那李書記呢?”
“他算是個幹家,也幹了不少事,能趴下身下實法子”,停了一停又說:“當然也有不少毛病,這年頭誰沒點毛病呢?”。
說話時正好一陣風吹了進來,把窗外槐花的花香帶了過來,趙主任像想起了什麽,站了起來走到窗前,用手指了指他院子裏的那顆槐樹:“我給你舉個槐樹的例子吧,你知道槐樹有什麽名堂嗎?”,我一聽高興了,又搖頭晃腦說了一遍“槐為三公”的典故,趙主任哈哈的笑了:“這是文人的胡謅!你聽聽我說的槐樹”。
趙主任邊踱著步,邊扳著手指:“我們個地方槐樹最多,因為接地氣好養活,老百姓願養。你看槐有花,花有白有黃有紫,花可觀,種在院裏能成一景。花有香味,香氣四溢,沁人肺腑,很遠就能聞到,香可聞。花還可食,能炒雞蛋做餅下麵條,是老百姓不花錢的解饞之物。花結的果還能入藥,治不少病。還知四季懂冷暖,夏能成蔭擋烈日,冬落樹葉透太陽。老百姓最後不想養了,砍了還能當柴燒,你看槐樹渾身都有用,都是寶啊!做官也得像槐樹,不但要好看好聞,還得好吃好用,能幫老百姓擋風遮雨,一年四季都能派上用處,否則老百姓養這種官有何用?還不如去種顆槐樹呢”。
趙主任這一席關於槐樹的議論讓我心服口服,原來槐還有此論,比我的“槐廳”論“三公”論,更接地氣更高出一頭。
我走出了趙主任家的小院,心裏變得釋然也豁亮起來,的確張書記是沒幹過什麽事,“沒什麽好怨的了”,我想以後有機會一定要和他闡述一下趙主任的這個槐樹新論。
但一年後再見到他時卻沒了這種心情。
這一年的春節,張書記打來電話力邀我去北京,我盛情難卻就答應了。
(待續,下見:九,北京官場不易居)
北京當官更要拚能力,運氣,靠山,這張書記是不會害人的,好人也難做。當官也是賭一場,在大海中行船,能不能到彼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