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岸彼岸隨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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豐子愷:其文,其畫,其人(上)

(2022-10-20 04:54:50) 下一個

豐子愷:其文,其畫,其人(上)

 

中國現代文藝史上,有許多名家,豐子愷(1898-1975)是其中十分特別的一位,如果少了他,中國現代文化的生態,將因此而大大失衡。這不僅因為他是一位卓有建樹的文藝大師,中國現代漫畫的鼻祖,一個通才,在文學、繪畫、書法、音樂、翻譯等領域均有很深造詣,為中國現代的美育事業立下汗馬功勞,更因為,他是一個稟賦奇異、風骨高邁的傳奇性人物,用日本著名漢學家吉川幸次郎的話說,他是現代中國最像藝術家的藝術家

 

 

豐子愷繪畫師從李叔同,國文求教夏丐尊。中西融合,藝文貫通,他在漫畫、散文,翻譯等各方麵均有突出成就。他一生出版的書法和畫集、散文著作、美術理論和音樂理論等著作達一百八十多部。豐子愷的作品強調藝術趣味,其核心,是超越藝術形式的童心”“真心本心。"子愷漫畫緣緣堂隨筆,是豐子愷留給現代中國的兩件瑰寶,時過境遷,依然熠熠生輝,滋養了幾代中國人的靈魂。

 

我喜歡豐子愷的散文,年輕時便喜歡。其它很多書買來,看過一遍,放入書架,可以幾年不再碰它,豐子愷的散文集,卻常常從書架上抽出翻閱,不是整本重讀,而是選出一二篇,慢慢細讀,回味。

 

豐子愷的《緣緣堂隨筆》、《緣緣堂再筆》、《緣緣堂新筆》、《緣緣堂續筆》四本以豐子愷的藏書之地緣緣堂命名的散文集子,是中國現代文學史上不可多得的傑作,妙趣橫生、法相莊嚴中,有一種穿越時空的深邃。這些文字原汁原味地再現了豐子愷的隨筆性文章,是我經常翻閱的經典。文章的題材都不是什麽深奧的東西,皆是作者對一些輕微瑣屑的事物的描寫,是豐子愷對於生活經曆的一些所見所想。我喜歡他文字語言的樸素自然,思想感情的誠懇真摯,他的寫作風格和他的為人一樣,並無半點虛偽矯揉做作之處。讀他的散文,常感到作者好像在和讀者促膝談心,他的態度謙和,語言娓娓動聽,字裏行間滲透著作者發自肺腑的思想感情。這種經過深思熟慮而從容地吐露出的真情實感,可以直擊人的心靈,讀者為之感動,感慨,或受到感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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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漸》是豐子愷《緣緣堂隨筆》中的一篇至情至性之作,是他在1925年立達學園從事教育工作時寫的第一篇散文,是他散文的起步,後來被台灣中學國文教科書收錄。

 

他在文中說:

 

"?使人生圓滑進行的微妙的要素,莫如;造物主騙人的手段,也莫如。在不知不覺之中,天真爛漫的孩子漸漸變成野心勃勃的青年;慷慨豪俠的青年漸漸變成冷酷的成人;血氣旺盛的成人漸漸變成頑固的老頭子。因為其變更是漸進的,一年一年地、一月一月地、一日一日地、一時一時地、一分一分地、一秒一秒地漸進,猶如從斜度極緩的長遠的山坡上走下來,使人不察其遞降的痕跡,不見其各階段的境界,而似乎覺得常在同樣的地位,恒久不變,又無時不有生的意趣與價值,於是人生就被確實肯定,而圓滑進行了。

 

的作用,就是用每步相差極微極緩的方法來隱蔽時間的過去與事物的變遷的痕跡,使人誤認其為恒久不變。這真是造物主騙人的一大詭計。這有一件比喻的故事:某農夫每天朝晨抱了犢而跳過一溝,到田裏去工作,夕暮又抱了它跳過溝回家。每日如此,未嚐間斷。過了一年,犢已漸大,漸重,差不多變成大牛,但農夫全不覺得,仍是抱了它跳溝。有一天他因事停止工作,次日再就不能抱了這牛而跳溝了。

造物的騙人,使人流連於其每日每時的生的歡喜而不覺其變遷與辛苦,就是用這個方法的。人們每日在抱了日重一日的牛而跳溝,不準停止。自己誤以為是不變的,其實每日在增加其苦勞!?"

 

豐子愷寫《漸》時,剛從日本回國不久,當時入世並不深,但他通過佛學信仰上的沉思,徹悟到人生的無常,不免發出第一聲悲歎。從散文寫作的藝術來講,這篇文章確是作者當時至性至情的流露。鬱達夫曾盛讚子愷散文清幽玄妙靈達處遠超出他的畫筆之上,《漸》正是這樣的作品。你看它娓娓而談,訴述著作者對人生的感歎,他的文字是這樣樸實無華,感情又是這樣坦露無遺,讀著這樣的作品,真像春夜在燈下傾聽談心,夏日在溪邊看流水細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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豐子愷的散文集中,我最喜歡的一篇要數《吃瓜子》,在生活中那麽普通的一樁消遣,在他的筆下,竟然可以趣味無窮。

 

文中有一段他對自已剝瓜子的笨拙的自嘲,令人莞爾:

 

"現代中國人精通吃瓜子術,我對於此道,一向非常短拙,說出來有傷於中國人的體麵,但對自家人不妨談談。我從來不曾自動地找求或買瓜子來吃。但到人家作客,受人勸誘時;或者在酒席上、杭州的茶樓上,看見桌上現成放著瓜子盆時,也便拿起來咬。我必須注意選擇,選那較大、較厚,而形狀平整的瓜子,放進口裏,用臼齒地一咬,再吐出來,用手指去剝。幸而咬得恰好,兩瓣瓜子殼各向兩旁擴張而破裂,瓜仁沒有咬碎,剝起來就較為省力。若用力不得其法,兩瓣瓜子殼和瓜仁疊在一起而折斷了,吐出來的時候我就耽憂。那瓜子已縱斷為兩半,兩半瓣的瓜仁緊緊地裝塞在兩半瓣的瓜子殼中,好象日本版的洋裝書,套在很緊的厚紙函中,不容易取它出來。這種洋裝書的取出法,現在都已從日本人那裏學得,不要把指頭塞進厚紙函中去力揠,隻要使函口向下,兩手扶著函,上下振動數次,洋裝書自會脫殼而出。然而半瓣瓜子的形狀太小了,不能應用這個方法,我隻得用指爪細細地剝取。有時因為練習彈琴,兩手的指爪都剪平,和尚頭一般的手指對它簡直毫無辦法。我隻得乘人不見把它拋棄了。在痛感困難的時候,我本擬不再吃瓜子了。但拋棄了之後,覺得口中有一種非甜非鹹的香味,會引逗我再吃。我便不由地伸起手來,另選一粒,再送交臼齒去咬。不幸而這瓜子太燥,我的用力又太猛,地一響,玉石不分,咬成了無數的碎塊,事體就更糟了。我隻得把粘著唾液的碎塊盡行吐出在手心裏,用心挑選,剔去殼的碎塊,然後用舌尖舐食瓜仁的碎塊。然而這挑選頗不容易,因為殼的碎塊的一麵也是白色的,與瓜仁無異,我誤認為全是瓜仁而舐進口中去嚼,其味雖非嚼蠟,卻等於嚼砂。 殼的碎片緊緊地嵌進牙齒縫裏,找不到牙簽就無法取出。碰到這種釘子的時候,我就下個決心,從此戒絕瓜子。戒絕之法,大抵是喝一口茶來漱一漱口,點起一支香煙,或者把瓜子盆推開些,把身體換個方向坐了,以示不再對它發生關係。然而過了幾分鍾,與別人談了幾句話,不知不覺之間,會跟了別人而伸手向盆中摸瓜子來咬。等到自己覺察破戒的時候,往往是已經咬過好幾粒了。這樣,吃了非戒不可,戒了非吃不可;吃而複戒,戒而複吃,我為它受盡苦痛。這使我現在想起了瓜子覺得害怕。"

 

 

 

對女人小姐們吃瓜子的本事,更是描繪得維妙維肖:

 

 "?女人們、小姐們的咬瓜子,態度尤加來得美妙:她們用蘭花似的手指摘住瓜子的圓端,把瓜子垂直地塞在門牙中間,而用門牙去咬它的尖端。的,的"兩響,兩瓣殼的尖頭便向左右綻裂。然後那手敏捷地轉個方向,同時頭也幫著了微微地一側,使瓜子水平地放在門牙口,用上下兩門牙兩瓣殼分別撥開,咬住了瓜子肉的尖端而抽它出來吃。這吃法不但的,的的聲音清脆可聽,那手和頭的轉側的姿勢窈窕得很,有些兒嫵媚動人,連丟去的瓜子殼也模樣姣好,有如朵朵蘭花。"

 

誇完了別人,便要來長長自已的誌氣,不和太太小姐比,甚至不與國內的孩子們比,隻在外國人麵前去戰勝,寫得得意之處,就如一個頑童:

 

"記得從前我在赴橫濱的輪船中,與一個日本人同艙。偶檢行篋,發見親友所贈的一罐瓜子。旅途寂寥,我就打開來和日本人共吃。這是他平生沒有吃過的東西,他覺得非常珍奇。 在這時候,我便老實不客氣地裝出內行的模樣,把吃法教導他,並且示範地吃給他看。托祖國的福,這示範沒有失敗。但看那日本人的練習,真是可憐得很!他如法將瓜子塞進口中,地一咬,然而咬時不得其法,將唾液把瓜子的外殼全部浸濕,拿在手裏剝的時候,滑來滑去,無從下手,終於滑落在地上,無處尋找了。他空咽一口唾液,再選一粒來咬。這回他剝時非常小心,把咬碎了的瓜子陳列在艙中的食桌上,俯伏了頭,細細地剝,好象修理鍾表的樣子。約莫一二分鍾之後,好容易剝得了些瓜仁的碎片,鄭重地塞進口裏去吃。我問他滋味如何,他點點頭連稱umai,umai!(好吃,好吃!)我不禁笑了出來。我看他那闊大的嘴裏放進一些瓜仁的碎屑,猶如滄海中投以一粟,虧他辨出umai的滋味來。但我的笑不僅為這點滑稽,本由於驕矜自誇的心理。我想,這畢竟是中國人獨得的技術,象我這樣對於此道最拙劣的人,也能在外國人麵前占勝,何況國內無數精通此道的少爺、小姐們呢?"

 

諸如吃瓜子這一類的題材雖是生活中的瑣碎,但一到他的筆端,就有一種風韻,殊不可思議。文章的構思巧妙清新,讀起來生趣盎然,足以見證其寫作的功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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豐子愷的散文又很灑脫,寫散文講究詩中有畫,畫中有詩的意境。例如豐子愷散文集《緣緣堂再筆》書中的一篇小文《山中避雨》,後來曾收錄於中學國文教科書中,寫的是作者同兩女孩到西湖山中遊玩遇雨躲進一家小茶店避雨時的情景,將山村之中細雨朦朧的景致寫得入木三分,清新雅致,淡雅卻又醇厚。加上音樂的魅力,水墨寫意畫一般的情趣,讀來隻感美妙至極:

 

 "?茶越衝越淡,雨越落越大。最初因遊山遇雨,覺得掃興;這時候山中阻雨的一種寂寥而深沉的趣味牽引了我的感興,反覺得比晴天遊山趣味更好。所謂山色空蒙雨亦奇,我於此體會了這種境界的好處。然而兩個女孩子不解這種趣味,她們坐在這小茶店裏躲雨,隻是怨天尤人,苦悶萬狀。我無法把我所體驗的境界為她們說明,也不願使她們大人化而體驗我所感的趣味。

 

 

茶博士坐在門口拉胡琴。除雨聲外,這是我們當時所聞的唯一的聲音。拉的是《梅花三弄》,雖然聲音摸得不大正確,拍子還拉得不錯。這好像是因為顧客稀少,他坐在門口拉這曲胡琴來代替收音機作廣告的。可惜他拉了一會就罷,使我們所聞的隻是嘈雜而冗長的雨聲。為了安慰兩個女孩子,我就去向茶博士借胡琴。你的胡琴借我弄弄好不好?他很客氣地把胡琴遞給我。 我借了胡琴回茶店,兩個女孩很歡喜。你會拉的?你會拉的?我就拉給她們看。手法雖生,音階還摸得準。因為我小時候曾經請我家鄰近的柴主人阿慶教《梅花三弄》,又請對麵弄內一個裁縫司務大漢教過胡琴上的工尺。阿慶的教法很特別,他隻是拉《梅花三弄》給你聽,卻不教你工尺的曲譜。他拉得很熟,但他不知工尺。我對他的拉奏望洋興歎,始終學他不來。後來知道大漢識字,就請教他。他把小工調、正工調的音階位置寫了一張紙給我,我的胡琴拉奏由此入門。現在所以能夠摸出正確的音階者,一半由於以前略有摸 violin 的經驗,一半仍是根基於大漢的教授的。在山中小茶店裏的雨窗下,我用胡琴從容地(因為快了要拉錯)拉了種種西洋小曲。兩女孩和著了歌唱,好像是西湖上賣唱的,引得三家村裏的人都來看。一個女孩唱著《漁光曲》,要我用胡琴去和她。我和著她拉,三家村裏的青年們也齊唱起來,一時把這苦雨荒山鬧得十分溫暖。我曾經吃過七八年音樂教師飯,曾經用piano 伴奏過混聲四部合唱,曾經彈過Beethovensonata,但是有生以來,沒有嚐過今日般的音樂的趣味。?"
 

 

作者豐富的生活情趣與清麗脫俗的妙筆生花,使得茶館枯坐,等著雨停的乏味,變成了荒山小店中來客齊聚,樂聲響起,其樂融融的溫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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豐子愷的散文往往善於捕捉生活中的小事,以樸素灑脫的語言,靈活多樣的形式,表達真摯自然的感情,有一種淡泊飄逸的風格。評論豐老作品一句常見的話,就是他 “最喜小中能見大,還求弦外有餘音。對一些社會現象,他往往會從小處切入,將大道理蘊在日常中娓娓述來。例如,藉著五根長短不一的手指,來指出性格和姿態上的差異不應該作為愛憎的標準。並且鼓吹手指們應該聚其長短,成為一個拳頭來抵抗外侮。還有一篇是借著西湖船形式的變化,來對比社會上許多不調和的可悲現象,變壞的主要原因,是遊客的座位愈變愈奢華;而船身愈變愈舊.....搖船人的衣服愈變愈襤褸。簡單幾筆,卻意味深長,在豐老的筆下,散文變得像一隻質地溫潤,色澤晶瑩的玉杯,兼精致和實用一身。

 

豐子愷哲思深邃、妙想聯翩,運用隨筆散文的藝術載體,便有了很大的表現力和發揮空間。鬱達夫當年就指出:豐子愷的散文有哲學味,人家隻曉得他的漫畫入神,殊不知他的散文,清幽玄妙,靈達處反遠出在他的畫筆之上

 

散文是直接表達作家的生活經驗,思想人格的文體。有一位書評家評論豐子愷的緣緣堂係列說:從中我讀到了詩人的眼睛,幹幹淨淨的胸懷,還有融入了佛學思維的日常。還有一位翻譯家評價說,我所喜歡的,乃是他的像藝術家的真率,對於萬物的豐富的愛,和他的氣品,氣骨。

 

這樣的胸懷,這樣的思維,這樣的品性,再加上身體力行其國文老師夏丐尊的"不準講空話,要老實寫"的教導,構成了豐子愷作為一個真正的散文大家的基礎。在這個基礎上的瀟灑揮毫和精雕細刻,便孕育了一篇篇膾炙人口的佳作。

 

我們有幸,生活中有如此優美的文字相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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