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滬東造船廠實習的五年,是過得快樂而充實的五年。我被分配做精密量具的修理和測試工作,環境幹淨整潔,工作輕鬆,有空時我就躲進恒溫室,慢慢翻譯英文的儀器操作說明書,樂在其中。
我家住在長寧區,那是在上海市的最西麵,而滬東造船廠位於浦東的陸家嘴。工廠離家裏很遠,上下班單程就要二個多小時。
我有一個發小,住得離我家很近,她是我市三女中和上海交大的校友,隻比我大三歲,我們很談得來。她交大畢業後分到滬東造船廠當技術員,我們上班正好同路,所以約好早上同行。
每天一早,4:45,她來我家,然後我們一起去起點站坐20路公交車,到達南京東路四川路終點站,我們會先去大壺春生煎點心店,一人二兩生煎,灑上一點辣醬油,加一杯大麥茶,就是一頓美美的早餐。
大壺春生煎是我吃過的最好吃的生煎,外皮發得鬆鬆的,上麵稀稀地灑著芝蔴。皮底煎成金黃色,很香。肉餡汁多鮮美,咬開時得小吮幾口,以免汁水噴出來灑得到處都是。吃完那樣的早餐時的心滿意足,至今還常回味。後來回滬休假,再去找尋大壺春生煎,原來的那家早已不在,能夠找到的分店,再也做不出一樣味道的生煎了。
吃完早餐,我們在27路公交車的起點站上車,一直乘到終點站。下車後,緊趕慢趕,爭取乘上巳停靠在岸邊馬上就要開船的輪渡。到了對岸下船以後,再走到上班的車間,起碼要15分鍾,還得是疾走。
上下班路遠,上班時間又要保證,那就隻能犧牲休息時間了,有時候會突然覺得很累。偶然有一次,竟然耍個賴,不想上班了。
那天,一大早,老時間,發小來家約我上班,我還賴在床上不肯起來。隻在窗口探出頭,告訴發小,我今天不上班了,沒有理由,就是不想上了,請她自己去。
她不肯,還堅持要等,而我就是不起來,她沒法子,隻得自己走了。
這麽一折騰,再也睡不看了,隻得起來,梳洗完畢,胡亂吃了一點點心,便去上班,到達車間,遲到了一個小時。
我們小組的班長是個矮老頭,看到我總是是笑嘻嘻的,很慈祥。
"小姑娘,今天怎麽遲到了?",班長關切地問。
"馮師傅,我請一個小時事假。"
"是什麽事情呢?"他問。事假單上須填寫事假的原因。
"我身體不舒服。"我回答。
"那該請病假呀。"他說,那時請病假好象不扣工資。
"我沒去看病,所有沒有病假條。"我說。
班長右手背往前揮一揮,"好了,今天就算了,以後不要再遲到了"。
這一次的任性就算過去了,沒有受到懲罰。這也是我在滬東廠工作5年中唯一的一次。
由於上下班在路上非常浪費時間,有時候我會請在船體車間工作的小夥伴申請一張高溫宿舍的住宿票,下班後就不回家裏,去參加業餘的英文班。或者去車間向工人師傅學做車床,磨床,和銑床,折騰一個傍晚,到高溫宿舍倒頭便睡。
那時候二十出頭,學任何東西都是興致勃勃。業餘時間,還搞點小小的技術革新,為車間的師傅上技術課。工人師傅們純樸而熱心,和他們在一起處處受到嗬護,那真是一段快樂的時光。
在這個造萬噸輪的萬人大廠,每天除了上班之外,還會有些新的花樣,比如去看萬噸輪下水啦,去參觀未造好的船艙啦,生活內容豐富,內心充實。
開始的二年好象也沒有什麽別的念想,但到了第三年,我這個演員還未準備好,命運的劇本卻翻開了新的篇章,而這一章竟然是整個劇本中最精彩的部分。
一九七二年開始,全國各高等院校開始招收工農兵學員,推薦與考試相結合,擇優錄取。說是考試其實題目極其簡單,主要還是要單位推薦。消息一出來,我興奮不已,誰說我不想上大學呢,隻有在有可能上的時候去想才有用啊,若在初中畢業時考了高中,現在一定是在遠離大學校園的農村插隊落戶。而我命運的劇本上寫的是,現在上大學的機會來了,努力去爭取吧。
很多事情,時機不到,努力也會是徒勞,瓜隻有熟了才會蒂落。
一九七二年廠裏推薦工農兵上大學,隻有一個名額,給了工廠軍代表的女兒。工廠在四川,我們這裏消息不靈通,過了一陣子才聽說。由於本來就未抱什麽希望,所以並未感到失望。
一九七三年,到了推薦的時間,被告知名額不多,優先滿足已在四川的職工及他們的子女,理由說得過去,所以也未再去爭取,再次與上大學無緣。
到了一九七四年,可推薦的名額是四名(指定包括一各女生和三名男生),且可在我們這些培訓人員中間挑選。任各方麵的條件(文化考核和群眾關係)我完全可以勝出,但四川工廠人事處負責我們在滬東造船廠培訓人員這一攤的頭頭G,為了讓他女朋友能夠上大學,耍了很多花招,要把我壓下去。
最絕的一招是他直接找到我實習的那個車間負責推薦的車間主任和黨支部書記說,這次推薦,廠裏給我們車間的是一個男生名額,要他們推薦一名男生。另一方麵他又去聯係我們車間非常想上大學的一位男同學,要他快去車間領導處爭取。這樣一來,我們車間就推薦了那位男同學。最後選中的名單裏包括了G的女朋友,再加其它三位男生。我們車間推薦上去的男同學未在其中,他隻是一顆暫時被借用一下的棋子。
當我打聽到了上述的舞幣過程,又難過又生氣,下班後去黃浦江邊上痛哭了一場。哭夠了,讓自己冷靜下來,決定把這件事揭露出來,不為別的,隻想出出這口氣。
那年我25歲,已到當時大學錄取年齡的極限,明年就超齡,這輩子上大學是上不了了,但就是不想忍氣吞聲,後果如何就不管了。
我躲進發小的更衣室,揮筆疾書,八頁報告紙把事情描述的詳盡而清晰,最後希望廠領導調查,如果情況屬實,請求廠領導作出相應的處理。其實我沒指望組織上真的會去調查處理,隻是我不去揭發,這件事在我的心裏始終沒有劃上句號。
廠裏的組織部長是個非常正直的老幹部,二天後他給我回應說組織上正在調查,有結果會告訴我。又過了一周,他說處理結果是取消了G的女朋友的上學資格,但若讓我上去,廠裏也感到為難,最後他們在另外的車間選了一位女生遞補了這個名額。對於這樣的處理,我能夠理解,也表示滿意。
那段時間,為了爭取上大學,寢食難安,一下子瘦了十幾斤。姐姐出差一周回家看到我嚇了一大跳,以為出了什麽大事,聽我說了事情的經過,勸我說,命中注定你不需要去插隊落戶,但是也注定了你上不了大學。至此,對讀大學,我隻好死心。
當時的我不知道的是,命運正在給我作更好的安排。
一九七五年,國家把上大學的錄取年齡放寬到了28歲,我又成了適齡青年。更絕的是,那年廠裏上大學的名額增加到了9名,而且競爭並不激烈,G和女友也巳結婚,不再想上大學了。
我所在的車間因為知道了前一年發生的事,這次當人事幹部去我們車間要求推薦候選人時,車間領導再三強調今年隻推薦我一個,說是實在沒有理由再不讓我上大學了。人事幹部告訴他們今年名額多,我們車間可推薦二名,他們才把前一年的那顆棋子也作為第二名推薦了上去,而且再三強調,如果最後隻取一個,就指定是我。
後來在上班的交通車上碰到了G,直接了當的問他,今年我能上大學嗎?
"我想能的,今年名額多,你應該可以輪到。"他笑著說,竟然看不出對一年前我揭發他舞弊的事有任何埋怨。
他的這個姿態,一下子令我刮目相看,心中殘存的一絲對他的不滿頓然全消。
再後來,三年以後,我才意識到,G其實是我生命中的一大貴人,當然他本人並不知道。如果沒有他,就沒有我後麵的那些故事。後麵的那一係列幸運的經曆,都是因為我是在75年才上的大學,而不是74年入學。
到了該我上大學的時候,一路就全是綠燈,連上哪個大學也由我選,我不想離開上海,所以選了上海交通大學的材料係,正式開始了工農兵學員的生活。
進了大學,真是如魚得水,這水不是池塘小溪,而是大江大海,魚兒可在其中任意暢遊,跳躍。
工農兵學員年齡差距很大,教育程度參差不齊,有小學也未讀完的,也有高中畢業的。我的起點算是高的,課堂上的內容根本就吃不飽,於是自己給自巳開小灶。
英語課和數學課我永遠是坐在最後一排,自學老大學生用的教材。數學課用的是樊映川的高等數學,不管老師講的是什麽內容,我自已按照自學的進度,看完一章便做後麵的習題,書後都有答案可以核對,所以不用交給老師批改。
英文課老師從ABC教起,我覺得乏味,便找了一套淩渭明的大學英語教材,用英語課的上課時間,從第一課學起,化了一年時間學完了四冊教材。
一年級的英語老師原來是學俄語出生,簡單的英語教學能夠對付,到了批改我交給他的作業的時候頗感費勁。到我們升二年級時,他交班給新的英語老師時如釋重負,關照他的接任者,這個班有一位難搞的學生,要準備花幾倍的時間來批改她自已自願多做的課外作業。二年級的英語老師後來對我說,如果每-個學生都象你一樣,我們每天的工作時間就不是八小時了。
專業課我是認真聽的,不但聽,而且下課時不斷提問,若下課沒去講台旁發問,老師會過來問我,今天上的內容有問題嗎?
專業課的老師個個經驗豐富,且喜歡回答有難度的問題。有的問題一時回答不出,他們一定回去查找答案,下一堂上課時再來給你解答。到了三年級,上的科目以專業課程為主,上著上著培養出了興趣,便開始找一些專業英文文獻翻譯,再請專業老師修改。老師們不但沒有嫌麻煩,反而讚賞有加。我後來自巳當了老師,在如何對待學生的態度上,能感覺到自己是受了這些老師潛移默化的影響的。
那時的大學是三年製,一九七八年臨近畢業,我正準備開始做畢業設計,一個大好消息在大學校園裏炸開了鍋:文化大革命後首屆研究生開始招生,好象沒有年齡限製,文革前的老大學生都能報考。
這批老大學生,畢業後很多都分到邊遠地區,條件艱苦,精神生活枯燥,如果能考研究生回到上海,人生會從此改觀。所以那時報名踴躍,競爭激烈,學習的氣氛很濃,有些老大學生幹脆每天到圖書館找個位置複習備考。
我是應屆生,也在準考的範圍內,這種機會千載難逢,不去試一試是不會甘心的,雖然心中並無把握,還是很快報了名。畢竟工農兵學員的帽子戴著,不能算是正兒八經的大學生。
考試分初試和複試,分別在5月和7月。5月份正要開始畢業設計,向老師提交了延緩做畢業設計的請求,立即獲得了批準,老師和同學們都全力支持。
5月份初試考完,感覺非常不好,想到好幾個題都未答完整,心裏十分沮喪,整天灰頭土臉,一邊等待考試結果,一邊忙著去趕已經落後的畢業設計的進度。
初試發榜的那一天,我象往常一樣去教研室準備要做的實驗。剛走到大樓門口,正好碰到我們專業的老師,滿臉笑容迎了上來,拍著我的肩膀說祝賀你考研成績那麽優秀,旁邊有幾位老師路過也參加進來興奮地談論了一番。
我有點懵,自己還在自責考試沒有考好,他們卻告訴我考得很好,英文86分,全校第一名,總分第三名。後來也才知道這種考試是不能期望90分以上的,七,八十分已經是很好了。
應屆的工農兵學員能考出這樣的成績,一下子轟動了整個學校,那幾天不管去圖書館還是去食堂吃飯,都會遇到讚賞的眼光。
係裏立即上報要求學校批準我畢業留校任教,學校教師科也很快就批準了留校任教的名額。負責應屆畢業生分配工作的係領導通知我說,學校正與我四川的工廠聯絡,因為我的戶口和所有的關係都屬於四川涪陵的那家船廠,需要他們放人,交大這邊才能接收。
大學可以在畢業生中挑選優秀者留校任教,是七八年鄧小平上台主持工作推出的新政策,在這之前,所有的工農兵學員畢業後是從哪裏來回哪裏去,沒有例外。
這個時候我才明白為什麽非得讓我等到75年才上大學,因為隻有75年入學,才有可能78年畢業時參加考研,進而留校。早知道是這樣,74年沒能上大學就不會流那麽多的眼淚了。
初試通過之後,我自己沒有時間自我陶醉,也沒有時間鬆一口氣。一邊要準備七月份的複試,一邊要抓緊寫畢業論文。雖然整天在忙,但留校任教的好消息還是攪得我思緒不寧,畢竟那將是人生的一個重要的裏程碑。
七月份的複試考得並不理想,特別是專業課,落在了那些理論基礎紮實,又有十幾年實際工作經驗的老大學生們的後頭,但並不是差太多,在可上可下的邊緣。
教研室負責招生的老師說,要爭取一下不是沒有可能,因為我有很多有利條件,又是應屆生,隻要有教授願意錄取我就可以。但他勸我說老大學生考回來不容易,你就不要去占那個名額了,係裏巳經在辦理你的留校任教的手續,留校工作以後你還怕沒機會讀在職研究生嗎?
我很快便被說服,不再去作任何那方麵的努力。那時各專業的考生水平也是參差不齊,我們係其它有二個專業未能招滿,想把我勻過去,我拒絕了。其它高校相同專業也有來交大調配考的不錯的考生去他們學校讀研,找到我,都一概謝絕。
留校的手續開始時遇到一些障礙,交大發公函到四川工廠要求放人,那邊回應說,我們廠也正需要人才,所以不能放。
交大沒有辦法,隻能專門派出二人,帶了公函去到重慶的省教育局要他們批複。那一年,趙紫陽任四川省委書記,他對四川省教育局指示說若高校要留師資,一概放行,因為他們就象老母雞,可以孵出優質的小雞,以後請他們多給我們分配一些好的畢業生來就可以了。
有了這個總體精神,二位老師到四川省教育局當天就得到回函,同意放人。四川省高教局說,廠裏的工作由他們去做。
真正感謝上天對我的仁慈,把命運的劇本寫得這樣精彩,環環緊扣,一點點的偏差都沒有過。
要是初中畢業不去讀中專而是上高中,那不可能避開上山下鄉,也不一定能上大學。
要是中專畢業爭著去蕪湖造船廠,也就不會有推薦上大學的機會。即使有名額,分去那個廠的同學們既然可以在分配工作時拔得頭籌,當然也可以在爭上大學時捷足先登的,我的機會不多。
要是74年上了大學,那畢業後不可能留校,隻能按照當時的政策回到四川的船廠,在山溝溝裏工作一輩子,除非化多得多的努力再去考研。
要是78年考研時初試成績不那麽優秀,那就不一定有機會留校。
要是考研複試時考出前三名的好成績,或許我會舍不得放棄讀研,研究生畢業又會麵臨一次分配,分到哪裏都說不準。
所以回顧一下從初中畢業到大學畢業留校工作的每一步,若是沒有上天的參與,都不會走得如此奇特而巧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