奧地利精神病醫師、心理學家西格蒙德·弗洛伊德(Sigmund Freud,1856-1939)是20世紀最具影響力的思想家之一,他在維也納生活和工作了78年,創立了精神分析學派,提出了“潛意識”“自我”“本我”“超我”“俄狄浦斯情結”“欲力”“心理防衛機製”等概念。弗洛伊德以及他那些在當時離經叛道的大膽思想,在這座城市中孕育發芽、開枝散葉,維也納也因此獲得“夢之都”的稱號。拜格街(Berggasse)19號的弗洛伊德故居博物館,是這位“精神分析學之父”與家人連續居住和工作了47年的地方。左圖為弗洛伊德60多歲時的照片,右圖為維也納拜格街19號大門。
1856年5月6日,弗洛伊德出生在奧地利帝國摩拉維亞(Moravia,今屬捷克)的一個加利西亞猶太商人家庭,他四歲時隨父母搬到維也納。弗洛伊德自幼天資聰穎,精通八種語言,從猶太教法典和西方文化中汲取了雙重營養。弗洛伊德的猶太血統和無神論猶太身份,對他後來的三觀形成產生了重要影響。他從小熱愛大自然,歌德論自然的散文和詩歌激勵著他探索自然界奧秘的好奇心。弗洛伊德始終把人類精神看作是自然現象的一部分,他對人類精神的研究完全擺脫了宗教教義的影響。弗洛伊德一生都在閱讀莎士比亞的英文原著,有人認為他對人類心理的理解以及他的精神分析思想可能部分源自莎士比亞戲劇。
1873年弗洛伊德進入維也納大學醫學院學習,1881年獲得醫學博士學位——其中服兵役一年,1882年進入維也納綜合醫院擔任臨床醫生。大學期間,弗洛伊德在啟蒙老師布呂克(Ernst Wilhelm)的生理實驗室實習,從事魚類神經細胞的研究。無論在研究內容還是方法上,布呂克生理實驗室的初期實踐均成為他科研生涯的良好開端。弗洛伊德後來在自傳中敘述了當時最熱門的達爾文進化論是如何深深地吸引著自己,而他選擇學醫 “與其說是為了興趣,還不如說是因為一種對人類的好奇心所驅動”。弗洛伊德擔任神經病科醫生期間的主要興趣是神經病病理學,發表了多篇學術論文,圖為弗洛伊德(後排左三)與父母弟妹們的合影。
在維也納綜合醫院三年多的辛勤工作之後,1885年秋天弗洛伊德前往巴黎,在法國著名神經學家沙考特(Jean-Martin Charcot)指導下進行了為期三個月的研究,對他從神經係統病理和組織學研究轉向精神病治療學起到了關鍵作用。在巴黎,弗洛伊德參加了沙考特的一係列實驗和講演,第一次看到催眠術的神奇功能以及精神刺激對於身體的控製作用,沙考特對於歇斯底裏症的最新研究給了他深刻的影響。從那時起,弗洛伊德開始思考無意識存在的可能性,對於無意識精神現象的深入研究,後來成為他創立的精神分析學的基本出發點之一。
1886年,弗洛伊德從維也納綜合醫院辭職,開設私人診所。同年他與瑪莎·伯奈斯(Martha Bernays)結婚,婚後育有六名子女。弗洛伊德的診所開業後,遇到了各種類型的神經病病例,積累了豐富的臨床經驗。後來他與神經生理學醫師布洛伊爾(Josef Breuer)合作,最知名的案例是一位化名Anna O. 的女患者。二人在 1895 年的合著《歇斯底裏症研究》中記錄了對 Anna O. 和其他案例的研究, 探索和尋求發生歇斯底裏症狀最深刻的 “源頭”。1896年,弗洛伊德使用 “精神分析”一詞來定義新的臨床方法及其所依據的理論。《歇斯底裏症研究》一書奠定了精神分析實踐的形成基礎,成為精神分析理論的開山之作,
1891年,35歲的弗洛伊德及家人搬入拜格街19號時,這所樓房剛剛建好。這裏也是弗洛伊德從事精神分析實踐的場所,他和小女兒安娜在公寓裏開設了各自的心理治療室,安娜專長兒童心理學和發展心理學。弗洛伊德在這裏完成了他的幾乎所有著作,創建了治療心理疾病的臨床方法,將精神分析發展成為一門科學,因此這座公寓是名副其實的 “精神分析學誕生地”,見證了弗洛伊德一生中大部分輝煌時刻。弗洛伊德和家人在拜格街19號一直住到1938年,後因逃離納粹迫害移居倫敦,一年之後與世長辭。公寓的各個房間以其最初的結構展示給世人,揭示了弗洛伊德 “釋夢空間”的真實體驗,圖為公寓平麵圖和老照片。
弗洛伊德曾經十分迷戀尼采的著作,希望從中找到“我心中仍然無聲的詞匯”。他深受自己的心理學導師布倫塔諾(Franz Brentano)等哲學家關於無意識研究的影響,在1899年出版的著作《夢的解析》中,弗洛伊德通過自我分析和對夢的分析,發現一切不道德甚至“變態”的根源存在於每個人的無意識之中,從而開創了潛意識研究的新領域。他有一句名言:“心靈就像一座冰山,它的七分之一漂浮在水麵上。”而那在水下的七分之六,就是“潛意識”。在後來的20多年中,弗洛伊德的潛意識理論得到了長足發展。他在1905年出版的《性學三論》中,將性行為視作神經症和變態的驅動力,試圖與潛意識理論及關於歇斯底裏症的工作聯係起來。
博物館1971年對公眾開放,2003年由弗洛伊德基金會接管經營,以曆史手稿、照片及原始用品,展示了弗洛伊德的生平、家庭生活及精神分析學的曆史。弗洛伊德一生共撰寫了20多本著作、300多篇論文,以及大量筆記、書信、草稿等。他的著作在其生前就被譯成15種語言,證明了那個時代精神分析學說的國際傳播程度,現在已有50多個語種的版本。博物館中有歐洲最大的精神分析學圖書館,藏書約四萬冊,包括弗洛伊德所有著作的第一版以及德語和各種語言的版本、弗洛伊德創立的國際精神分析出版社的完整出版物,以及1945 年之前所有精神分析期刊的原始版本。左上圖: 1895年德文首版《歇斯底裏症研究》,右上圖:病例個案,左下圖:1901年《夢的解析》普及刪節版《論夢》的德文首版及1925年出版的論文匯編,右下圖:《性學三論》德文原著及1912年俄文版。
自 1885年起,弗洛伊德在維也納大學擔任神經病理學無薪講師,每周六晚在大學精神病診所的報告廳進行演講,1902年成為副教授。20世紀的第一個十年中,弗洛伊德在學術上基本處於被孤立的地位,這也使得他有更多時間獨立思考、撰寫著作。1902年秋天起的每周三下午,弗洛伊德邀請阿德勒(Alfred Adler)等幾位對精神分析感興趣的維也納醫師在他的公寓會麵,討論與心理學和神經病理學有關的問題。這就是著名的 “星期三心理學會”,1906年已有16名成員。兩年後弗洛伊德將其改名為 “維也納精神分析學會”並出任會長,以公開和透明的學術團體代替一個私人氣息濃厚的柏拉圖式讀書會。
從1906年起,瑞士心理學家榮格(Carl Gustav Jung)與弗洛伊德之間開始了為時近七年的通信,交換各自的研究成果。1907年2月17日,榮格第一次來到拜格街19號拜訪弗洛伊德,那次會麵給兩人都留下了終生難忘的印象。1908年8月27日,維也納精神分析學會在薩爾茲堡舉辦了第一場討論會,標誌著全球精神分析運動的開始。為了推廣弗洛伊德的學說,學會成員們創辦了精神分析學的多種刊物。1909年,弗洛伊德應邀訪問美國,他訪美期間的演講結集編成《精神分析五講》,他的著作英譯本也在美國出版。1910年在紐倫堡召開了第二次國際精神分析大會,大會上成立了國際精神分析學會,榮格擔任第一屆會長。1910-1930年間,世界各地的精神分析學會也相繼成立。
紐倫堡大會之後短短的幾年內,歐洲的精神分析學者分化成三大學派,即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學派、榮格的分析心理學派和阿德勒的個體心理學派。隨著第一次世界大戰的爆發,弗洛伊德診療所的病人越來越少,他利用這段時間撰寫論文,在維也納大學開設《精神分析學導引》課程,並於1919年升為教授。一戰使得精神分析學滲透到一切與人類的精神生活有關的學科中,邁入嶄新階段。弗洛伊德寓所內的候診室曾是星期三心理學會成員們吸煙喝酒、切磋學問、交流案例的地方,現在已恢複原貌。比起博物館其他房間,這間候診室顯得溫暖舒適。牆上懸掛著1926年英國心理學會因弗洛伊德的傑出貢獻,授予他名譽會員稱號的證書。
弗洛伊德和愛因斯坦是20世紀上半葉兩位偉大的猶太裔思想家與和平主義者,二人以各自的方式改變了當代和未來。1926年,弗洛伊德在柏林的小兒子家中見到愛因斯坦,這是兩人唯一的一次會麵,談話時間長達兩個小時。弗洛伊德幽默地評價這次對話:“他了解心理學,就像我了解物理學那樣,因此我們交談得很愉快。” 1931年,聯合國教科文組織的前身——設在巴黎的國際知識分子合作協會在知識界的領軍人物中安排了一些通信交流。協會選定的名人之一愛因斯坦邀請弗洛伊德作為筆友,1932年8月初弗洛伊德收到愛因斯坦的第一封來信,一個月後他寫了回信。
愛因斯坦在信中提出“人類是否有從戰爭的厄運中解放自己的途徑”這一問題,他寫道:“隨著現代科學的進步,這個問題已成為我們所知的文明的生死存亡問題,但解決問題的每一種努力卻以令人痛惜的失敗而告終。”弗洛伊德在回信中根據精神分析理論,指出使用“暴力”來解決人與人之間的利益衝突是一個普通原則,而戰爭是人類毀滅本能的外部表現,所以試圖排除人的攻擊性傾向是毫無用處的。要想避免戰爭,就必須利用人與生俱來的本能即愛欲的力量,使攻擊衝動得以轉移。他希望,人類文明的發展和對未來戰爭結果的合理恐懼能在不久的將來製止戰爭的進行,然而使用什麽方法卻無法猜測,圖為愛因斯坦與弗洛伊德通信集《為什麽戰爭》。
19世紀中葉到第一次世界大戰期間是維也納的 “文藝複興時期”,維也納成為20世紀非曆史文化最為肥沃的溫床之一。陳舊的傳統秩序與現代主義在這裏相遇碰撞,形成了多個由知識分子組成的討論小組,而且常有交集互動。弗洛伊德的工作曾是著名的 “維也納學派”(Vienna Circle)的早期話題,這是一批由歐陸優秀的哲學家、數學家、物理學家、邏輯學家和心理學家組成並定期聚會,對於科學哲學的本質及科學方法論等問題進行深入探討。弗洛伊德和他的精神分析同行也經常在星期三會議上進行範圍廣泛的跨學科討論,包括曆史、傳記、人類學、考古學、哲學、宗教以及超自然現象。
1930年弗洛伊德獲得德國文學最高獎項歌德獎,以表彰他對心理學和德語文化的貢獻,1936年他被皇家學會冊封為外籍院士。1933年納粹在德國掌權後,弗洛伊德的著作被列為禁書並大量銷毀,小女兒安娜被蓋世太保逮捕審訊一事促使弗洛伊德下決心逃離奧地利。在各方協助下,82歲高齡的弗洛伊德攜帶妻女於1938年6月6日抵達倫敦,他在北倫敦漢姆斯特德區(Hampstead)的新家複製了維也納的工作空間並繼續接診,直到生命的最後階段。弗洛伊德在那裏完成了《摩西與一神教》一書,未完成書稿《精神分析概要》也在他去世後出版。
弗洛伊德移居倫敦時,帶走了自己的大部分書籍、家具和藏品,其中有1600多本書和2000多件古董,包括他晚年收藏的中國文物。因此維也納故居內的遺物所剩無幾,候診室內的沙發也是從倫敦的弗洛伊德故居永久租借的。據說他的一樓鄰居是一位與他同名不同姓的屠夫,所以大門兩側分別掛著兩人的名牌:屠夫西格蒙和西格蒙·弗洛伊德教授。弗洛伊德一生中喜愛考古和收藏,他稱自己收集的各國考古小雕像為“古老而汙漬斑斑的神像”。弗洛伊德自命為“心靈考古學家”,他認為精神分析就像考古一樣,是抽絲剝繭、一步步探索挖掘最真實的內心世界的過程。左圖:弗洛伊德在實驗室使用的切片機,帶有其名字縮寫的公文包,名牌和眼鏡等物,右圖:弗洛伊德收集的考古小雕像。
1915-1938年間,弗洛伊德曾得到32次諾貝爾生理學或醫學獎提名,最多的是在1937年,他被14人提名,卻從未獲獎。法國大作家羅曼·羅蘭在寫作《約翰·克利斯朵夫》時,深受精神分析學的影響,他於1936年提名弗洛伊德為諾貝爾文學獎候選人。弗洛伊德的候選資格曾被卡羅琳斯卡醫學院的諾獎委員會調查過幾次,然而當年瑞典的精神病學權威Bror Gadelius 等人並不欣賞他的理論。有趣的是,在弗洛伊德提出精神分析學理論大約一百年之後,在維也納出生的美籍猶太人坎德爾(Eric Kandel)因“發現神經係統中的信號傳導”,成為2000年諾貝爾生理學或醫學獎的三位得主之一。坎德爾是神經精神分析學最著名的倡導者,認為自己與弗洛伊德殊途同歸。
弗洛伊德對於自己那個時代的藝術和繪畫的態度相當保守,然而他的學說卻對現代藝術發展起到了重要作用。就在弗洛伊德創建精神分析學的同一年代,以克裏姆特(Gustav Klimt)為代表的藝術家們創建了著名的“維也納分離派”(Vienna Secession),使得維也納進入歐洲前衛行列。他們借助弗洛伊德在精神分析中的發現,深入到無意識的黑暗中,開始現代主義探索。2012年,坎德爾出版了《洞察內心的時代》,書中細述了神經科學從弗洛伊德時代的醫學大環境中脫穎而出的曆程,指出克裏姆特極其門徒的畫作映射了那個年代關於脫離了意識掌控的原始欲望的大膽想法。
一戰之後出現的超現實主義藝術,與精神分析學更是有著不可分割的聯係,維也納拜格街19號精神分析的發源地是這一聯係的焦點。1924年,法國布雷東(André Breton)在《超現實主義宣言》中寫道:“我相信未來這兩種狀態,看似如此矛盾的夢想和現實,會變成一種絕對現實,一種超現實。” 從 1920 年代中期開始,弗洛伊德對“心理機器”功能的洞察在超現實主義者的作品中變得越來越重要。博物館的臨展“超現實!想象新現實”陳列了50 多位藝術家的 100 多件作品,超現實主義與精神分析觀點之間的共性和差異在展覽中隨處可見。1920-30年代是畢加索創作的超現實主義時期,圖為畢加索的作品《暗夜裏被小女孩引領的失明牛頭怪》,牛頭怪通常被認為是畢加索的“第二自我”。
弗洛伊德的著名學生和追隨者大都是來自奧匈帝國和德國的猶太人(榮格是少數例外),20 世紀歐洲動蕩的曆史將他們以及他們的思想帶到了世界各地。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學自問世以來一直頗具爭議,在他的生前身後遭遇種種詆毀。弗洛伊德曾經的合作者和追隨者們,如阿德勒、布洛伊爾、榮格等,也先後因對立的學術觀點與他分道揚鑣,創立了各自的心理學理論和流派。但無論如何,弗洛伊德的學說已成為心理學發展不可動搖的基石,他的思想使得20世紀下半葉熠熠生輝,他的很多觀念已經成為我們日常生活和流行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
拜格街19號裏隻剩下幾乎空白的房間,然而記憶的痕跡和大師的氣場想必永遠留了下來。心理學家沙發的顏色和風格可能已經改變,但一切都起源於這裏。博物館館長這樣解釋為何故意留白和避免重建原來的房間:“自從弗洛伊德逃離納粹政權以來,這個空白就一直存在於他的治療室中,顯然代表了曆史的陰暗麵。在這些房間內重建一個‘昨天的世界’——即 1938 年 3 月奧地利並入納粹德國之前的世界,就好像弗洛伊德在倫敦的被迫流放從未發生過一樣——這將否定弗洛伊德生命中的一個重要部分,並以此否定我們的曆史。”圖為公寓內的走廊和衣帽間,衣帽間的掛鉤都是原物。
1365年成立的維也納大學是德語區最古老的大學,現在的文藝複興風格主樓建於弗洛伊德進入維也納大學的同一年,是維也納環城大道(Ringstraße)旁的主要建築之一。這條環城大道是奧皇弗朗茨·約瑟夫一世(Franz Josef I)下詔,於19世紀下半葉拆除了維也納古老的內城城牆之後修建的,維也納因此從一個中世紀陳舊的君主堡壘轉變成摩登的資產階級文化殿堂。當年弗洛伊德每天必做的一件事,就是在環城大道旁散步,思考他的精神分析問題。弗洛伊德公園位於大學主樓附近,公園裏的弗洛伊德紀念碑(左)上鐫刻著他的名言: “理性的聲音是沉靜的”。
今年初夏筆者到維也納一遊,拜訪了弗洛伊德這座留白的故居和維也納大學主樓。從大學主樓起,沿著環城大道朝東南方向行走約1.6公裏,有一座1900年樹立的歌德青銅坐像(右),銅像的左腳已被遊客撫摸得鋥亮。不知弗洛伊德是否常常路過這裏,他年輕時的兩位偶像歌德和尼采也喜歡在散步時沉思。在德國古城海德堡的河邊,有一條蜿蜒上山的“哲學家小徑”,因曆代哲學家歌德、亞斯培斯、黑格爾、韋伯、海德格爾等人常在那裏徘徊而得名。法國南部古鎮埃茲山腳下則有一條“尼采小路”,尼采在該地攀登時寫下了名著《查拉斯圖特如是說》中的一章,書中表達了最孤獨的尼采。與前輩相比,弗洛伊德散步的環城大道要寬敞平坦得多,如今早已是車水馬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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