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葩的婆婆穿著巴勒斯坦T恤衫與穿著美國海軍T恤的孫兒相擁告別。他倆都戴著我的田園帽子。
當我打下這一行字的時候, 我的婆婆還坐在灰狗 (Greyhound) 上,正在回老家的路上。感恩節家庭聚會已經結束, 孩子們與奶奶依依惜別。
有關我婆婆的奇葩故事,讀者們可能早已風聞一二。我和朋友提到,婆婆每年感恩節都不遠千裏來我家,其他6個子女都沒有機會盡地主之誼,朋友說,大概她覺得在你這裏最舒服吧。
很早以前,看過一部美劇叫《絕望主婦》(Desperate Housewives),劇情已經完全模糊了,但是有個場景卻記憶猶深,是其中的一個主婦,因為不滿討厭的婆婆,把婆婆的行李扔到大街上,並宣言:從今往後,此處再也不歡迎你來。最後,婆婆灰溜溜地打出租車離開。
記得看到那段場景時,大跌眼鏡,對陪著看劇的先生老派說:這媳婦真的太出格了,換在中國,真的是吃十個豹子膽也做不出來的。如果這樣做了,街坊鄰居的唾沫子都要把她淹死了。
後來在美國住久了,才知道,這場景真的不是虛構,類似的故事在身邊聽過、看過不少。感恩的是,婆婆和我盡管有很多分歧,但是尚能相敬如賓。每年感恩節,回顧往事,更是告誡自己應該珍惜不多的婆媳相處的日子。
我和先生老派沒有舉辦過婚禮,他從美國飛來中國拿著玫瑰花和訂婚鑽戒,單腿下跪求婚的那一刻, 我是又驚又喜。我答應了他,拉著他很快跑到照相館拍了合影,再到百貨公司的珠寶櫃台買了一對結婚戒指,最後到百貨公司對麵的民政局宣誓為夫妻了。從訂婚到結婚,三個小時搞定,雙方父母都不在場。
我問先生你父母同意嗎?先生說:父母讓我謹慎一點。言下之意,不言而喻。我覺得先生父母的擔心不無道理,一個兒子隻見過兩次的中國女人,還是單身媽媽,竟然隔洋將家中最乖、最聰明的兒子給拐跑了。
移民至美國後,沉浸在小家庭以及與娘家的團聚之中,也沒有及時去婆家報到。於是他們派出先生二姐一家前來刺探,還帶來一份貴重的“歡迎來美國”的禮物。
記得,姑姑進門坐下環視一圈後,點頭稱讚:有了女人的房子就是不一樣。先生憨厚地笑笑:寧一下飛機就開始整理了。姑姑拉著我的手:安頓下來後,去老家一趟吧。
轉眼就是美國獨立日,老派決定帶我和孩子回老家見家人。我想“醜媳婦總要見公婆”的,於是打點行裝,做好冒險的準備,既然拐跑了人家寶貝兒子,厚著臉皮挨幾句罵也是應該的。
當車子駛進慕瑞路的老宅,忐忑不安地下車,剛剛在車道上站穩,忽聽得一個脆脆的童聲“They are here (他們到了)”,緊接著一大票人從屋子裏湧出,走在最前麵的是個子高高的公公和個子矮矮的婆婆,以前隻在照片上見過,現在突然活靈活現、張牙舞爪地向我撲來,我緊張地想後退,可是先生擋在我身後。
正不知所措之中,婆婆張開雙臂大叫著我的名字,把我緊緊地摟在懷裏,公公則緊緊摟著我帶過來的兒子。小朋友們在一旁拍手。一時間,一股暖流湧上眼眶。
接著,婆婆拉著我的手,介紹立在車道上迎接的各位家庭成員,然後,在家人的相擁之下,我進了門。
進門的小媳婦琢磨著該怎麽稱呼公公婆婆呢?卻聽得其他的妯娌叫公公鮑伯(Bob),叫婆婆柯萊特(Colette),大家安之若素。在東方社會浸染了這麽多年,對長輩直呼其名,我是渾身的不自在,怎麽叫得出口呢?最後,還是按照小輩的叫法,叫公公Grandpa, 叫婆婆Grandma, 大家都心安。
進門沒多久,我也發現公公婆婆對我了如指掌,估計先生和那探路的姑姑沒少跟他們匯報,對我為了家人團聚,遠離故土、放棄中國的高薪工作, 報以讚賞,一顆懸著的心就這樣落地了。
初見公婆和姑姑,沒有端茶端水的機會,反而頓頓好菜好飯招待。他們遺憾不會做中餐,就帶我到城裏最好的中餐館。點完菜,等菜上桌時,我才發現原來是每個人各自點自己的菜,不像在中國,大家點菜共享。我點了一個魚翅湯,幸虧婆婆細心,多點了幾份開胃點心,那個魚翅湯是我喝過最好的湯!時隔半年,再去時,餐館易主,魚翅湯不複存在,成為最大的遺憾。
先生家庭侍奉天主教,公公鮑伯(Bob)是虔誠的天主教徒,一到禮拜日,全家必著盛裝去天主教堂Catholic Church。婆婆對公公的教會頗有微詞,於是她給自己選了另外的聖公會教堂Episcopal Church。主日,我們全家先跟著公公婆婆到天主教堂做禮拜,然後陪著婆婆到聖公會教堂。
我第一次進美國的教堂就是跟著婆婆,她在車上非常詳細地向我描述了禮拜的程序和禮節,對我這個“異教徒”充滿了尊敬,也從來沒有在信仰上給我壓力。後來,當公公婆婆來家裏做客時,每逢主日,我們也帶著他們去教堂。
公公婆婆沒有孩子的邀請絕不登門,而且每次來做客,從不超過三天。我很疑惑。婆婆解釋孩子的家不是自己的家,公公又說,Benjamin Franklin famously said that guests, like fish, begin to smell after three days. 富蘭克林真的有過這句名言“魚放三日發臭,客住三天討嫌”嗎?
他們第一次來家做客時,邀請我們去當地的美國餐館進餐,等到他們掏出信用卡付賬時,我傻眼了,怎麽可以這樣呢?他們是客人啊。先生笑笑說:這是他們的老傳統了,感謝孩子的招待,下次我們回老家也照著做就行了。
分寸拿捏之好令人欽佩,所以,每次公公婆婆來家,孩子們總是歡欣鼓舞,每次離開的時候,孩子們都黯然傷神。
剛到美國的頭幾年,每到天冷時分,都會和孩子就穿衣產生分歧,家中時時聽到“河東獅吼”。在中國,一入冬就開始穿棉毛褲和棉毛衫,兒子偏偏不喜歡穿,更有甚者,一年四季喜歡穿短褲。當我向婆婆抱怨時,婆婆風清雲淡地問:孩子有沒有感覺冷呢?如果他因此生病了,他就會得到一個教訓,下次就會多穿一點。
當我聽到養過七個孩子的婆婆站在兒子一邊,為他據理力爭時,我驚訝得合不攏口。不過,從此以後,我睜一眼閉一眼,親子關係得到不少改善,孩子的身體也不見得差到哪裏。
與東方的祖父母不同,婆婆每次來家裏就和孩子們滾在地上玩遊戲,家中的玩具多數出自她之手。有的玩具還會發出很大的聲音,比如,有個光能射擊玩具,孩子可以用塑料手槍瞄準三個靶心--三隻鴨子,每次射中就會有鴨子們的歡叫聲。
當我在廚房做飯或者在書房用功讀書時,突然聽到這種噪音,相當的崩潰。每次和先生說,家裏玩具堆滿了,請你母親不要再買了。不知是老派沒有轉達到,還是奶奶我行我素,總之,每到家人的生日和聖誕節,家中仍會收到大包小包的禮物。
婆婆為我挑選的絲巾和其他禮物非常有中國風格,很多朋友以為我在中國購買的,沒想到是美國婆婆在美國選購的,還有她送我的小鏟子,十多年來在庭院陪伴我,仍然簇簇新。
公公和婆婆的關係非常好,他們在大學相戀,五十二年的婚姻從沒有紅過臉。公公是工程師,婆婆是護士,成家養育孩子後,婆婆就辭職成為一名家庭主婦,將七個孩子全部培養進大學。
婚後,我常見老派在家中收集打折券(coupon),購物時可以省點錢,我問他從哪裏學來的,他說小時候常常看他媽媽這樣做。為了支持我的夢想,老派樂意分擔多數的家務。對我帶過來的兒子視如己出,父子倆無話不談。我非常感激婆婆培養出這樣的好兒子,讓我受惠了。
婆婆的烹飪手藝是我所見過最好的一位,每次家宴為她打下手,學到很多,每一道菜都像一件藝術品,所以,我想當然以為她酷愛烹調。後來,一次聊天中,她告訴我,她並不喜歡做飯做菜。一個不喜歡做飯做菜的女人,幾十年如一日,將一家九口的膳食打理得井井有條,這是多大的愛意與堅持在其中呀。
婆婆雖是家庭主婦,但是愛讀書看報,關心時政,很有正義感(亦或固執),還時不時跑到華府參加示威遊行,為弱者打抱不平,妥妥的“反政府”分子。公公很理性,從不反對,但從不參與其中。不過,有一次我看到公公也隨著婆婆去華盛頓特區,很好奇:您也參加遊行嗎?公公笑著說:不是的,我去做保鏢,萬一柯萊特被警察逮著了,我去保釋她回來。
公公去世時,我抱著年幼的幺兒參加葬禮,望著躺在棺木裏的慈愛的公公,淚如雨下。站在一旁的婆婆卻過來安慰,這是天父接鮑伯回家,我們應該為他高興,當我們完成人間的使命時,我們定會和他相聚的。
寡居的婆婆在公公去世後,一直住在老宅,一個人獨自打理庭院和眾多房間。房間的整潔程度令人稱奇,就連書架上也是一塵不染。
隔三差五還去公公墓地獻花,這是一個合葬墓,婆婆將自己最後的歸宿安排在她最心愛的人旁邊。等她安排好一切,她才告訴子女,在子女們一再要求之下,才讓大家湊一份子在墓地旁加上一條石凳。
有一天,婆婆來問我的社安號(類似中國的身份證號)。我覺得很奇怪, 於是向先生打聽婆婆在做什麽。先生說婆婆在辦理遺囑以及遺產分配。我說分配給七個孩子不就行了嗎?先生淡淡地說,萬一他先我而去,遺囑上有我的名字,就是合法的繼承人。我聽得目瞪口呆,不過心裏佩服婆婆考慮周全。
當她將這一切都料理妥當後,熱愛旅遊的她開始踏上周遊美國和世界的旅程,有時候和家人同遊,有時候獨自一人上路。
我們曾經帶著她去過加拿大。每次遊玩好一處,離開酒店前去她房間接她時,看到她的房間與入住時沒有兩樣,隻是用過的床單和浴巾疊得整整齊齊放在衛生間地板上,茶幾上留著幾美金的小費。我想象著來清理房間的服務員一定和我一樣驚訝:這房間到底住過人嗎?從此,每到一地,我也要求孩子們盡量將酒店房間保持入住時的整潔,減少服務人員的辛苦。
剛開始一起旅遊時,我和婆婆會因飲食問題有些分歧,我喜歡中餐,不喜歡漢堡三明治,老人家吃一次中餐還可以,老是去中餐館,估計她的味蕾和腸胃也不好受。後來我們雙方折中,發現海鮮館是共同的喜好,有時我也會帶上方便麵,讓先生帶上婆婆和孩子去吃美國餐,我在酒店休息一下,吃吃泡麵,大家皆大歡喜。
婆婆在沒有人陪伴的情況下,還獨自遊覽了以色列和其他中東地區、智利、英格蘭、俄羅斯等地。幾年前,她突發奇想要去敘利亞瞧一瞧,當時正值敘利亞戰火紛飛之時,我跟先生說:這次無論如何要阻止你母親前往,那是多麽危險的地方呀!先生聳聳肩,不置可否。後來,美國出了旅遊禁令,勸阻公民前往敘利亞,婆婆這才取消了行程。最近,又揚言要去克裏米亞看看,夢想總是不斷。
婆婆的身體一直不錯,得益於他們家族長壽基因,不過,隨著年歲的增長,最近幾年她也進醫院治療了幾次,較大的一次手術是髖關節置換術 (hip replacement)。做完手術後,奇跡般恢複,走路爬樓都不受影響,當時,我們出於好心讓婆婆辦個殘障人士停車證,這樣買菜或者辦事的時候,可以停在殘障人士停車位,減少步行的麻煩。八十多歲的婆婆謝絕我們的提議:我可以走路,不怕走路,把機會讓給更需要的人吧。
大流行病開始後,婆婆不能旅行了,我們也不敢前往探視,怕帶病毒回去。她就靜靜地宅家蒔花弄草、看書讀報、做做十字繡和拚接被子等。一個人住一大宅子,孤單嗎?寂寞嗎?婆婆說,她每天都過得很充實。
我們讓孩子每星期六約定時間和婆婆一起玩Kahoot的益智遊戲,同時也是觀察婆婆的身體狀況和情緒。有一天,我們外出參加一個活動,回家時電話裏有一個留言,婆婆從醫院的急診室打來的電話,說今天身體不太好,要失約了。
我們馬上給在老家的二哥打電話,詢問婆婆的病情。二哥根本不清楚婆婆發生了什麽,有些惱怒:媽怎麽老糊塗了,不給跟前的兒子打電話,卻給千裏之外的兒子打電話!當時先生也愣住了,我在旁插了話:奶奶是擔心失約與孫子們玩遊戲呀。
廁紙搶購潮中,我們打電話給她,問她有沒有準備足夠的廁紙。她說沒有,她說我不相信美國會讓一個老婦人沒有廁紙擦屁股!她還說,如果美國墮落到這種程度,那生不如死!
當然,口罩也一定是沒有的,於是,我不管三七二十一,給她郵寄了口罩過去。後來口罩令下,全體人民都需要戴口罩時,雖然她不喜歡戴口罩,但是對我的先見之明表示感謝,因為當時的市麵上沒有口罩可買了。
提到口罩,不得不提2021年感恩節期間,我發現婆婆竟然是“口罩無用論”者。在早餐桌上,她說口罩沒啥用時,我的眼鏡差點滑落了。在校董會上,視“口罩無用論”者為“敵人”,沒想到“敵人”就坐在我麵前。她的理論根據是瑞典的疫情政策很寬鬆,不強製戴口罩,不強製打疫苗,沒有關閉學校,也沒有封城,瑞典的疫情並不嚴重。
我馬上連線了在北歐從事醫藥的同學,證實了婆婆大人的根據基本屬實。不過,我也向婆婆解釋了,在學校這樣的大環境下,人人戴口罩,的確對抑製病毒的傳播起到了一定的作用,這樣老師不會常常得病。婆婆點頭認可,不過她又指指眼前的報紙說:其實我的意思是政府的管控應該有個度。我瞥了一眼《華爾街時報》的頭條:The New World of Pandemic Politics 《大流行病政治的新世界》。
反思大流行病期間的一些政令,婆婆的話不無道理,封城、封校所帶來的經濟損失,以及學生學術整體水平的下降,有目共睹。盡管疫情已經結束,但是病毒從沒有走遠,最新變異株不斷向人類挑戰,不過,相信人們的反應會更加理性。
除了口罩外,我與婆婆的分歧還在於她站在俄羅斯和巴勒斯坦一邊,我不想家庭外的戰火燃燒到家庭的餐桌上。所以,每次婆婆忍不住開始議政時,我就悄然離開飯桌,留她在那裏給她兒子指點江山,她那好脾氣的兒子斷然不會掀桌的。
婆婆返程回老家後,我在餐桌上問起家人,感恩節最有意義的事情是什麽?他們的答案空前一致:奶奶來家過節。
當我即將寫完本文時,婆婆打來了電話,報告已經平安到家,感謝我為她打包的午餐,感謝我多日來對她的照顧,她還說,這次沒有帶相機,是因為我擅長攝影,總會給她留下美好的回憶。我說,假日的家庭影集都已經發送到您的電子郵箱裏了。她很開心。
佩服婆婆隻身一人帶著大行李坐灰狗周轉在三個城市之間來看我們,我先生完全可以開車去老家接她來,但她始終獨立,不願打擾他人。
如她所言,每一天都是上帝的禮物,過好每一天,做自己想做的事,真誠對待每一個人。當天父來接她的時候,便是她與鮑伯相聚的時刻,為這一天,她說她已經準備好了。
這就是我親愛的婆婆大人,樸素卻不失美麗,獨立卻不失優雅,奇葩卻不失理智。在這個新大陸,她給了我們無限的愛和啟示,也讓我明白求同存異的重要性。我們相約明年春天再會,春花爛漫時,邀請她來聽兒孫們的音樂會。
尊重原創;歡迎轉發;轉載請與作者聯係。
請掃二維碼關注小張老師
感恩的心 感謝有你
我知道那部劇。沒看過。大概知道劇情。
我也知道《絕望主婦》這個劇名是官方翻譯。
但我覺得“絕望”跟 Desperate 意思相差太大了。
“絕望”跟 despair 意思最接近,指的是完全不抱有希望了。
比如,如果對治療一種疾病絕望了,despair,下一步行動就是停止治療。
但是,Desperate 並不是完全不抱有希望了,而是急紅了眼,拚命地尋找治療方法,甚至願意嚐試非傳統的治療方法。在行動上,這和“絕望以後停止治療”的行動正好相反。
那麽,怎麽把 Desperate 翻譯成中文才能保持它的原意呢?
我上麵寫道“急紅了眼,拚命地尋找解決辦法,甚至願意嚐試非傳統的方法”。我覺得這是它的真正意思。
它太長,不實用。但我想不出來一個簡短的中文詞來表達。
博主是教中文的吧?有沒有一個簡短的中文詞來表達?
“八十多歲的婆婆謝絕我們的提議:我可以走路,不怕走路,把機會讓給更需要的人吧。”
我覺得他們的思想境界是比我, 從大陸來的, 高一點。
“把機會讓給更需要的人”也是我家老公常說的。他現在很認真的做義工, 說是在他能做的時候就多做, 到他不能做了, 就不做了。到時候, 享受人家的義工也就覺得不難為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