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
全球人口老齡化現象日益嚴重,請跟隨小張老師繼續關注養老問題。這個問題不僅僅關係到社會穩定,對個體而言,老有所養,如何過上有尊嚴、安心和幸福的晚年生活是每一個人應該思考的問題。
本文作者Yannie曾經營美國一家養老院,聽她娓娓道來,老年人的情愛與欲望是一個重要但常常被忽視的話題。盡管隨著年齡逐漸增長,性欲會減弱,但許多老年人依然擁有情感需求。
本文係Yannie授權發布。所有姓名均為虛構。
“用時間去愛吧,那怕隻有一瞬間,也不要辜負。”
–馬可·吐溫
一
一天, 我院裏的一位老人本傑明(Ben)在走廊上碰到我,一臉正經地對我說:“Yannie, I need talk with you.(我想跟您談談)。”
“Okay (好的)。”
為了保護病人的隱私, 我跟著他走進他的房間。進了門後,他轉過身來很認真地對我說:
“I haven’t had sex with my wife for a couple of weeks. (我和我太太好幾個星期沒有行房事了)”
“What? ”我眨了眨眼,反問道:“What are you talking about, Ben?(本,您說啥呢?)”
“I haven’t had sex with my wife for a couple of weeks. (我和我太太好幾個星期沒有行房事了)”
本先生把自己的話又重複了一遍。
看著眼前84歲的本先生,我有點兒懵,一時不知道該說些什麽好,停頓了一下,便坦誠地說:
“Ok, Ben, I will definitely let your wife know…(那,這樣吧,我一定轉告您的太太。)”
本先生, 白人, 男性, 身高六尺,年輕時參過軍,是個退伍軍人,退休之前曾是個技術工頭。
因為長期從事體力勞動,80多歲的他依然還顯得壯實。
他進入養老院是因為血管性老年失智症。
在所有老年失智症的病因中,排在第一高發的當然是阿爾茲海默症(Alzheimer’s),其次便是血管性癡呆,大約占所有老年癡呆病例的 17-30%。
起因是由於大腦血管受損後,由受損血管供給那部分腦組織的血流量減少和供氧不足,從而導致這部分的腦組織漸漸萎縮,腦細胞開始凋零,消亡,導致功能喪失性的失智。
這種損害可以是突然發生,例如中風後,立即顯現; 也可以在中風後,隨著時間的推移血管堵塞漸漸推進,越堵越厲害從而緩慢顯現。
血管性癡呆無法治愈,隻能想辦法幫助減輕症狀或減緩疾病的進程。
根據本先生病史,他兩年前曾中風過。隨著時間的推移,不斷出現語言、記憶、思維、個性、以及平衡功能的障礙等失智症表現,漸漸地家裏人覺得不堪重負,便決定將他送入養老院。
本先生做為美國的退伍軍人,待遇還是相當不錯的。他除了有社會保險金外,每個月還可以從美國退伍軍人事務部(United States Department of Veterans Affairs) 收到補助1750美元(現在就更高了每月約1809美元)。
所以,當時本先生可以負擔得起住單人房間的費用。
轉眼間周末就到了,本的女兒帶著母親來看老爹。在她們訪問結束後,我利用他女兒去發動車的功夫留住了本的太太,本的太太一看就是個操持家務的勞動婦女,衣著簡樸,滿臉風霜。
“Hey, dear. Ben wants me to tell you that he hasn’t had sex with you in weeks…”
我話音還沒落,本太太就操著濃重的南方口音,嗆道:“Let him call a whore (讓他去招妓吧)…”
我怎麽也沒想到本太太會這麽回答,徹底傻眼了...
二
我這一輩子受過很多再教育,有文革中父親被打倒,做為黑五類受盡旁人冷眼、歧視和被監管的“再教育”,也受過多年上山下鄉貧下中農的 “再教育”,但曆時最長,腦洞開得最大還是美國文化和西方現代文明的 “再教育”。
我這一代人,在國內被稱為“長在紅旗下”的一代人。
從小學、中學、十年浩劫、上山下鄉,一直到大學護理係畢業,在國內那個特定曆史階段,受當時的政治環境和文化價值觀的影響,性教育對我這一代人而言基本上可以說是 “零”。
從本先生的事情上,就可以看出我確實相當孤陋寡聞,尤其是對老年人的性需求和性表達方麵更是一片空白。
可是,做為一個從醫的專業人士,病人永遠是我們最好的老師,因為他們總是有千奇百怪、層出不窮的情況,你要麵對,需要不斷地學習和更新知識。
隻要你思想開明、樂於學習,在美國這樣自由的學術氛圍裏,就沒有什麽是學不到的。
中國古代大思想家孟子說過:“食色,性也。” 意思就是吃喝以及性欲,是人的本性。
現代文明的“性教育”的共識更是:
*性欲被認為是人性中最自然而正常的一部分;
*“性”貫穿人的一生,而且與年齡無關;
*性欲消失並沒有特定的年齡標準;
*護理人員和家庭成員往往認為老齡人群不再存在性需求,往往對老年失智症患者的性表達感到十分困惑、不適和尷尬;
*老年人的性表達代表著個人的需求、價值觀和權利,應該得到人們充分地
保護和尊重的,並應得到社會的普遍承認和支持;
*社會也應該努力消除與年齡有關的性表達方麵的恥辱感,並提高對這一主題的認識和理解。
三
說到這裏,就讓我自然而然地想起一位我的老病人塞爾瑪。
那真是個好老太太,為人熱情真誠,甭管誰進了養老院的門,她都會主動上前打招呼:“Honey, how are you doing?” 然後會熱情地拉著來人的手,把她讓到沙發上。尤其是有了新來的病人,她“一見如故”的熱情馬上就會給新來的病人一個“賓至如歸”的感覺。
她真是我們養老院最好的“女主人Hostess”。
但塞爾瑪確實患有嚴重的老年失智症,短期記憶幾乎完全喪失。
如果你問她,和她一個屋子裏住了兩年的室友叫什麽名字?
她完全記不起來,但她會立即轉過頭來問她的室友: “Honey, what is your name? ”然後重複她室友的回答。她是我見到的所有失智症患者中最善於掩飾自己已喪失短期記憶的老人,而且總能掩飾得那麽自然而得體。
盡管塞爾瑪患老年失智症,但這從未能影響她的天性,她一直都是那麽大方、熱情、溫柔、體貼。
塞爾瑪的先生是三年前去世的,是一個二戰老兵,所以她的住院費一半來自自己的社會保險金(Social Security Income), 另一半則是來自丈夫的退伍老兵配偶支助(Veteran Spouse Support),當年約每個月1100美金。
塞爾瑪入院半年多後,一天有一位紳士來訪。
他自我介紹: 我叫羅伯特(Robert),是塞爾瑪的老朋友。
此後幾乎每個月他都會來兩三次。
他每次來不光給塞爾瑪帶好吃的,幾乎給所有的老人都帶,成箱的桃子呀、蘋果什麽的。
羅伯特退休前是做生意的,單身一人,太太也去世多年。
有一天,羅伯特來訪,跟我隨便聊了起來,問我想不想看看塞爾瑪年輕時的樣子?
我說好呀,羅伯特從他皮夾子裏抽出一張黑白照片。照片上的女子穿著泳裝,漂亮極了,簡直與瑪麗蓮·夢露長得一樣。我詫異地問羅伯特: “這是塞爾瑪?”
“嗯, 這是她十八歲高中畢業時拍的。”我回過頭去,看著坐在沙發上看電視的圓滾滾胖乎乎的塞爾瑪,兩個上眼簾下垂成了一對三角型,下巴上贅肉垂著...
我無論如何也沒法把那張照片上的大美人和塞爾瑪聯係在一起!
後來,我才知道原來羅伯特和塞爾瑪是高中戀人(high school sweetheart )。但卻未能修成正果,塞爾瑪順從父母嫁給了英武的二戰退伍軍人,羅伯特後來也就結婚成了家。
直到幾年前羅伯特聽說塞爾瑪丈夫已去世,才尋尋覓覓又找了來。
反正在我看來羅伯特這老頭挺長情的,八十多歲的塞爾瑪在他心裏永遠是照片上那個18歲時美麗動人的模樣...
塞爾瑪每次看到羅伯特時也很是開心,像兩個老朋友一樣東一句、西一句地閑聊,中規中矩,沒有一點讓人不適的感覺。
羅伯特一般都是周中來訪,而塞爾瑪的女兒則是周末來。
所以很長一段時間兩人一直都沒碰上。但有一天塞爾瑪的女兒周五來訪,與羅伯特碰了個正著。
當她看到羅伯特時一臉吃驚,顯然她早就知道有羅伯特其人,她當時的表情是既羞愧又憤怒。
羞愧, 顯然是覺得母親這麽大年紀怎麽還與過去高中戀人來往著呢?
憤怒肯定是對羅伯特, 他是怎麽又找到母親的呢?
我隻看了一眼就知道塞爾瑪的女兒絕對不能接受80多歲的母親,依然有人不離不棄地追求著。
羅伯特顯然也看出了塞爾瑪女兒的敵意,便起身告辭了。
好幾個禮拜後,羅伯特才又來拜訪,那天正好我也在。
羅伯特便主動和我聊上了。他告訴我: 他約談了塞爾瑪的女兒幾次,並且表明,他希望能把塞爾瑪接到自己家裏去,照顧她一輩子...
說實話我聽了以後很是感動,塞爾瑪80多歲了既沒房,也沒錢,再加上患老年失智症,如疾病進一步發展下去就會出現大,小便失禁,行動困難,吞咽困難,把這樣一個人領回家去照顧到離世,得需要多大勇氣和愛呀!
誰說的老年人就沒有愛情了? 就不能追求愛? 或者就不會為愛付出一切了?
確實,我以前不也是這麽認為的嗎?但羅伯特給我上了一堂最現實版的關於老年人真愛的課。
羅伯特一如繼往來看塞爾瑪,看著他倆親親熱熱,卻又相敬如賓,我從心底裏祈禱,希望老天爺能垂憐,讓他們如願以償。
然而,一個月以後我突然收到塞爾瑪女兒的通知,說她已決定把媽媽轉到另一家養老院,而且這次絕對不會讓羅伯特再找到她的母親...
聽這話我真是為這兩位老人感到心痛...
顯然,塞爾瑪女兒對她母親和羅伯特關係是既不能理解,也不能接受,甚至感到十分羞恥(這與當今社會上大多數人對老年人情愛的看法都差不多)。
四
老年人,也是人呀! 既然是人,就有與生俱來的最自然的人的本性,為什麽我們會認為老年人似乎就不是人了,不應該再有情愛了呢?
既然對感情追求和渴望是生而為人的最基本的需求和權利,難道我們不應該去尊重和保護? 為什麽一定要 “棒打鴛鴦” 硬生生地把他們拆開呢?
但人家是正兒八經的受托人(Power of Attorney,簡稱POA), 我能拿她怎麽辦?
塞爾瑪本就失智,在女兒的強勢之下,隻能任人擺布。
當通知的日期一到,塞爾瑪便立即被搬走了。臨走的那天,所有的老太太們都流了淚依依不舍,我實在不願意看到如此傷感一幕,便躲開了。
塞爾瑪去了哪兒? 家裏人守口如瓶,誰都不告訴...
這一別,就此了卻了羅伯特與塞爾瑪這一世的情緣,這一別,此生再無相見之日。
每當想起他們,總讓人覺得很傷感。
唉,這世上想不通的兒女實在太多了,他們總是把自己麵子、自己的利益和得失考慮太多,很少會考慮或是根本羞於顧及年邁父母的需要和幸福。
五
大約就在本先生與我談話後的第四個月,那天他正和一桌子的老人們坐在餐桌上吃午飯,吃著吃著隻見他向後一倒,就沒氣了。
屋裏一下子炸開了鍋,我一邊做心肺複蘇CPR,一邊讓護工打911,當救護車趕到時,本已走遠了...
看著他靜靜地躺在床上,再無一絲生機,女兒和老伴都圍在一旁紅著眼,抹著淚...
我不禁想起了他幾個月前跟我說的那段話...
可惜呀,直到今天,也未實現他生前的那個 “小小的願望”...
六
很多人往往會化很大心思在父母衣食住行和身體健康上,但很少關心他們的心理健康和需求滿足。
不知道您是否參觀過一些大型中、高檔的獨立生活機構Independent Living Facility)。說實話這些機構不光在設計上不錯, 在管理理念上也更文明,而且非常的人性化。
一般這類機構一進大門,就有一個富麗堂皇的餐廳,擺著一張張鋪著白色台布的餐桌,桌上的餐具--杯、盤、刀、叉擺放得猶如宴會廳,餐桌旁椅子的選擇也相當考究。
一般每張桌子會安排坐6-8位老人,且每位老人必須按著自己的名字對號入坐。
不過重點是: 每張桌子上一般隻能平攤到一位紳士與6-7位女士。
原因何在哪? 你到養老院去看一下,就立刻會明白了“男人是永遠活不過女人的”!
一般養老院都是一大幫老太太和兩三個“鳳毛麟角”的男士,所以男士在養老院裏是屬於“稀缺”類,所以每張餐桌上隻能平攤到一人。
你再看看這幫老太太,一般上午10點就開始梳洗打扮,化妝更衣。11點就開始向餐廳集中,一個個華光異彩,爭奇鬥豔。在這裏社交的目的遠勝過吃飯, 一般一頓飯少說都會持續2-3個小時,眾人們在餐桌上說說笑笑,眉飛色舞,都希望不僅能“引人注目”交上好友,更希望能獲得桌上唯一男士的青睞。
在這裏,老人,不單隻是老人,而更像是人,是有性別的,並是呈現出自然本性的男人和女人。
萬物皆有裂痕,那張1:7的餐桌就是光透進來的地方。看來設計者和管理者對老年心理學都有相當了解和深度的認知。
這不禁讓我想起回國去醫院探望重病的婆婆。
說起來還是老幹部病房,但那裏男、女老病人住在同一間,完全不考慮他們的尊嚴和性別差異, 簡直叫人哭笑不得,無法理解。
老年人的性表達雖然在社會上是最經常被忽視和回避的話題,但隨著社會的老齡化,在大大小小的獨立生活機構裏,它卻是日常生活裏一個繞不開的,不斷發生的,並與晚年的幸福息息相關的經常事。
七
Fred和Ava入院時都是80歲剛出頭。Fred是既胖又喘,必須靠助步器才能走路。Ava有糖尿病、肥胖症及老年失智症。
自從住進了養老院,大夥同在一個屋簷下,每天都是抬頭不見,低頭見。日久天長 “蛤蟆看綠豆,對上眼了”,二人便漸生情愫。
不久,這二人便直接向我提出: 我們要搬到一間屋裏住,都是成年人,我們知道自己想要什麽,也完全可以做自己的主...
真是說得有理有據,頭頭是道。
我當然是完全可以理解和接受的。
說實話,他倆成天在大庭廣眾之下卿卿我我,如果能有間屋,私密些會更好。
但這件事還是必須要盡快地征得雙方女兒(POA)的認可。
於是就開了個會,雙方的POA都到場了。
Fred的女兒首先發言:
他們都這份年齡了,時日無多,能高興一天是一天,退一萬步講,又能發生什麽事呢?總生不出娃了吧?
這一席話,我差點沒笑出聲來,但講得極其通透!
二位老人在走向終點的旅途上,無非是多一個親密的同伴,and then nothing else!
總算是上天開眼,這次讓我碰到了一對開通的兒女。
在雙方女兒的一致同意下。他倆搬到一塊兒住了,彼此相互照顧,噓寒問暖,無論是痛苦,還是歡樂,都共同陪伴。
大家可以設身處地想一想,在養老院這麽一個枯燥乏味的地方,如同所有的老人們都坐一輛駛向終點站沉悶的列車上,恰巧在這車廂裏碰上了一個願意陪伴你,聊聊天,互相撫慰,給你溫暖的同伴,這有多不容易呀!
你再看看Fred, 離了助步器, 連路都走不了,Ava的糖尿病導致的血管病變,腿和腳腫得連鞋都穿不上...人在這個年齡, 病到這份兒上,健不健康,長不長壽真的都沒多大意義了,此時活著就是要以快樂為目標,就是要在有限的時間裏做自己想做的事,還是Fred女兒說的那句話,活著“能高興一天是一天”。
想做什麽就趕緊去做,誰知道明天和“Bye-bye” 哪一個先到呢?
果然,一年後Fred死於心梗。Fred走後,Eva完全沒有再活下去的精氣神兒,再一次的離別更是黯然,她的身體也隨之江河日下,前後腳地追趕著Fred去了。唉, 這一生一世,有多少你, 我,都被吞沒在月光如水的黑夜裏...
但認真回想起來,無論如何,Fred 和Eva在生命最後的旅程中,曾相依相親,彼此陪伴,比起羅伯特和塞爾瑪 “如雲般地遊走,卻難以牽手”,也算是為自己活了一小把,無憾了吧!
人生一世,總是在繁華落盡後,我們才能明白,比物質更重要的,唯情而已。
尊重原創;轉載請與作者聯係。
請掃二維碼關注小張老師
感恩的心 感謝有你
寫得挺真實的。不過很多悲傷的真實故事,實際上都圍繞著金錢的利益關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