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淡如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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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好的告別

(2023-08-04 12:03:25) 下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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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醫院裏陪著母親做檢查時,朋友L發來一則短消息:作家張潔過世了。突然想起她寫的《世上最疼我的那個人去了》,幾十年前讀過有些印象,如今找出來,在母親的病榻前重讀,與我心有戚戚焉,感謝張潔留下這些深沉的文字,告誡後來人不要重蹈覆轍。

文學真的是個好東西,它讓人將憂愁、憤懣、悔恨、焦慮和希望都揉搓在一起,付諸紙墨,後來人從字裏行間讀出感恩、愧疚和震撼。張潔的文字留下她服侍老人的遺憾,沒想到張潔是我母親的同齡人,文學卻讓她定格在“知天命”的五十,看她如何輾轉在家庭、工作和照顧母親之間,心力交瘁,深受煎熬。

重溫這些文字,對現實中的自己很有指導意義,至少不會去犯張潔所犯過的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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開學初,在繁忙的日程表中,好不容易擠出時間請好假,準備帶母親去檢查。從學校趕到父母家的途中,突然接到母親電話,一句話:不去檢查了。當時簡直氣炸了,輕描淡寫的一句不去了,我還得給醫院打電話取消預約,說不定翻譯也正趕往醫院的路上!

 

沒有辦法,當母親變成一個病人時,她的情緒變得捉摸不透,可是對著一個病人發火,又是何等的無理?我反省自己,並不斷調整自己的思路,認真學習母親的醫療史,背誦那長長的英文藥名和病名,並開始查看醫書。 

 

她痛恨做MRI(核磁共振),有誰會喜歡呢?那窄小的空間、那震耳欲聾的轟鳴聲,哪個病人不是煎熬著過來的呢?母親居然做到一半,自己爬出來了,說實在受不了,堅決不做!連醫生都對這病人的個性佩服得五體投地...

 

可是,為了了解她的病情,醫生又開出MRI單子,家裏人都建議她去做一下,排查一下。素來木訥的我隻好再去做她的思想工作,那天晚上,一邊喂她吃飯,一邊勸導她:媽,再去做一次吧,想想當年的江姐,坐老虎凳都不怕呢...沒等我說完,母親“撲哧”一下笑出聲來,真的是很久沒看到她的笑容了。

 

大概苦口婆心發揮了作用,第二天,盡管難受,母親還是堅持做完了檢查,我一顆懸著的心也終於放下了。可是,沒想到,這僅僅是眾多檢查的開始。 

 

病情反複,進過急症室,醫生給住院的機會,可是拗不過母親執意回家的心啊。

 

於是,醫生派出理療師上門服務,三種理療師:物理理療師(physical therapist)、作業理療師(occupational therapist),還有語言理療師(speech therapist),各自為政,各司其職。 

物理理療師負責運動四肢、走路和腿部力量的訓練;作業理療師負責衣食住行吃方麵的康複訓練,包括梳頭、刷牙和洗澡等;語言理療師則是幫助說話和吞咽。

 

三種理療師分頭上門評估後,製定了家居治療方案,除了語言理療師暫時不需要,其他兩種理療師每個星期要上門服務兩次。每次下完課,就匆匆趕到父母家,除了全程陪同解釋,還要製定日程表,方便理療師們上門服務,隻要對母親病情有好處,再辛苦再忙碌也是一種幸福吧。

 

三月三日,理療師再次上門服務時,目睹母親頭昏發作的情形,晚上,她打電話給我:寧,你得把你母親送急症,然後通過急症爭取住院。

 

前幾天,另一位理療師麵授了我一些送急症的秘訣,新冠疫情之下,不少醫院一床難求,我的一位在急症工作的護士朋友都無法將她母親安排入院。

 

但是,要住院先得母親大人自己同意。當我將理療師的意思轉達給父母後,父親說,母親這次想住院了,也許母親自己也覺察到非要走這一步不可了。

 

到達急診室時,發現與上次不同,等候室裏有不少人。

 

不一會兒,一位老護士喊我們進了一個小房間,問為什麽來這裏,我說,病人頭昏惡心,多日沒有進食了,上次來急症,醫生就建議住院。

 

護士沒好氣地說:上次歸上次,這次要重新評估。

 

我說:病得不輕啊,她的醫生建議做一些檢查。

 

護士說:我們這裏是急症,你想檢查就檢查?

 

說實在的,態度之惡劣,來美國這麽多年,從沒有體會過。我感覺渾身燥熱,滿頭是汗。

 

最後,我隻好用上理療師麵授的秘訣:病人病得這麽重了,家人都無法照顧了。

 

護士再次嗆道:照顧不了,去老人院啊,上我們這急症幹嘛?

 

我想犯不著和一護士浪費口水,登記後,就黯然傷神地推著母親回到等候室。等候室裏還是有不少人,我的心七上八下。

 

等了大概足足兩個小時,終於聽到護士叫我母親的名字,滿心歡喜去一個房間,繼續等待醫生。

 

半個小時後,醫生終於出現了。聽了我的申述後,醫生同意給輸液,但是強調這是急症,不肯做MRI加強劑檢查;我說:醫生,看看病人的樣子吧,她怎麽吃得消回家後再來這裏做MRI呢,既然已經在這裏了,行行方便吧。

 

醫生未置可否走出去了,留著我繼續苦苦煎熬等候。

 

謝天謝地,母親掛上鹽水了!掛鹽水在中國的醫院是極其普遍的,在美國,用得極為謹慎。 

鬆了一口氣,走出房間到門口瞥一眼,看到剛才那位“惡言惡語”的老護士正在柔聲細氣地打一個電話,聽到她提到我母親的名字還有MRI,感覺她正在幫我母親聯係核磁共振的檢查,心裏頓時有了一絲希望。 

 

果不其然,很快,一個小夥子來房間通知我,他要帶我母親去做MRI檢查,我轉向母親,握著她的手,再次鼓勵一定要挺住。

 

小夥子推著病床,帶我們去檢查的路上,告訴我今天的急症爆滿了,因為嚴重缺人手,他都連續工作16個小時了。也難怪醫護人員的臉色都不怎麽好看,大家都累著呢。小夥子還帶來一個好消息,盡管急症病人多,住院病床還有空位。  

 

盡管母親很不願意,但是她還是很配合地做了檢查,很為她驕傲。醫生很快進來告訴我們檢查結果,還有他的決定:入院!

 

至此,一塊石頭終於落地。

 

沒過多久,樓上的住院醫生出現在我們眼前,仔細詢問了母親情況,並記在一個小本本上。由於新冠疫情,住院部規定探視病人的時間為早上九點到下午七點。當時決定住院時已經是晚上十點, 所以,不能跟著母親上樓去住院部。

 

醫生說住院部有中英文視頻翻譯,溝通應該沒有大礙。最後,他問我:你可以全權代表病人嗎?我望著正昏睡中的母親,隻好點點頭。

 

醫生最後問:她有living will (生前遺囑)嗎?沒有,那麽,如果萬一病人處在永久昏迷狀態時,你要我們繼續維持生命治療,還是停止讓病人安靜離世?

 

聽到這一句時,腿都站不穩了,我說:這不會吧?

 

醫生解釋這是例行公事,我說,那就繼續維持著吧,我要見我的媽媽!

 

看醫護人員推著母親病床進入電梯間時,我擠出笑容跟母親說:媽媽,明天見!母親在昏睡中抬了抬手。

 

是釋然?還是更為忐忑?我說不上來。想起一個多月前,父親打電話來說媽媽要包粽子過年,我當時持反對意見,不想讓母親太累了,但是媽媽執意要包,不讓她包,她反而不開心,那我說就包幾個自己吃吃就好了。

 

那天,母親精神蠻好,包粽子的手法仍很嫻熟,她還叮囑我給鄰居們多送幾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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包完粽子的第四天,母親在廚房跌倒,“病來如山倒”的架勢。

 

後來回想起來,總覺得當初應該堅決不讓母親包粽子就好了,母親卻擺擺手說:我想包,也許這是最後一次給你們包粽子吃了。說得讓人心酸。

 

從父母親家探視出門後,坐在車上大哭一場,回到家中,神情仍是恍惚。先生覺察後,每次去看母親,他總是負責接送,說一些輕鬆的話題,在精神上極大地安慰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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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一早,九點準時到醫院報到,看到護士們正手忙腳亂地幫母親如廁,突然想到一句話:生活中最好的事就是能自己上廁所。護士們看到我來,好像看到了救星,我們步調一致地幫母親完成了這一艱巨的任務。由於我母親的語言問題,醫院也破例讓我陪護到晚上十點,等母親入睡後,我才回家。

 

臥床多日,有一天趁著母親精神好,幫她剪了短發,洗了頭,她很開心。在醫院裏,護士送來一個像淋浴帽(shower cap)一樣的東西,讓母親戴上,然後做些頭部按摩,母親說熱熱的,蠻舒服的,護士告訴我們這樣病人就可以躺著洗頭了,而且不需要清洗。我覺得蠻新奇的。

 

每天幫母親擦身、按摩腳底,有時還要穿紙尿褲,偶爾會想起給三個孩子擦身換紙尿褲好像還是昨天的事情。人生何其短暫!

 

母親有時睡醒看到我還坐在身邊,總會說:哎呀,你怎麽還在這裏!家裏還有孩子,回去吧!有時和我聊起她年輕時的事情:你現在和我當年差不多,家裏兩個小的,上麵兩個老的,還有學校的工作,太辛苦了,要吃好睡好啊!

 

母親有時閉著眼睛,她的手還在床單上摸索,問她在做什麽,她說:喬伊(我的小兒子)喜歡被子,我給他做一床被子。我說:喬伊有被子了。她又說:那我給他做套衣服。勞碌了一輩子的母親,即使在病床上,也在幻覺中為家人做事。

 

醫院裏輸著液,還有各種儀器連接身體,監視病人的生命體征。自從母親病重後,我的朋友們,甚至包括中學時的老師都打來電話分享他們當年陪護老人的心得。其中一位朋友曾在新冠最嚴重的時候在美國醫院照顧老人,她的肺腑之言是:福利體係好,但是關鍵時刻還得親人盯著一點,尤其是新冠影響下,醫護急缺和極度疲憊的地方。 

 

急診室的護士手腳麻利,紮針那叫一個準。換到樓上住院部的護士,拿著長長的針往靜脈裏捅,母親素來不喜歡紮針,緊張程度可想而知,我拚命想讓母親分心不要去看,結果,那護士戳了幾下都沒有成功,母親痛得哇哇直叫,我差點也快暈過去,手抓著床欄才沒有倒下。結果紮針那部位一片淤青。

 

其實,急診室的護士已經留好了靜脈輸液口,這一針完全是沒有必要的。樓上的護士見我母親老是去拔那輸液管,以為她的左手痛,於是想把輸液口換到右手,結果技術太差,沒有成功。我暗想這些護士連紮針都不會,怎麽從護校畢業的呢?

 

所以,我不敢偷懶,眼睛不敢離開母親。晚上,當我看到母親的血壓高得嚇人,可是手臂上還掛著鹽水時,馬上呼叫護士。一點有限的醫護知識都是在照顧父母中獲得,我清楚地記得上次進急症室,要求醫生給我母親輸點液,急症醫生拒絕了,理由是母親血壓太高不能輸液。

 

你以為摁了呼叫鈴後,護士會馬上來了。現實是,要等15分鍾,甚至更長的時間!這次不能等了,我跑到護士站,直接拉上護士。護士看了後,也覺得不妥,但是她不能做主,隻能報告醫生,這樣一等又是一個小時!等得到醫生的確認,護士暫停輸液,我雖心有餘悸,但總算可以回家睡一個稍微安穩的覺了。母親還在沉睡中,我把被子拉上一點塞好,在她耳邊輕輕地說了一聲:媽媽,我明天再來看你。然後,走進沉沉的黑夜中。

 

母親精神好的時候,我會拿出手機讓她聽聽她喜歡的越劇。她對那些越劇演員如數家珍,還回憶起當年在學校的情景:十二、三歲時,我演過梁山伯,參加了當地文化團,才有機會去讀書。從此,教育改變了一個來自貧困山村的女孩的命運。

 

白天陪護看著母親的病容雖然擔心但還踏實,到了晚上不能陪護,躺在家中想著醫院裏的母親,那份焦慮讓人無法容忍!

 

感覺自己快要撐不下去時,姐姐從遙遠的外地飛來了,接替我陪伴在母親身邊。我不敢想象以後的那些獨生子女們,如何獨自麵對衰老的老人。 

 

一旦衰老影響基本的生理行為,似乎就沒人可以活得快樂,看在眼裏,我也難免憂鬱起來。在生命的曆程中,總會有無法想象的困難,但是無論發生什麽,親人和朋友的相互理解和支持真的很重要。

 

我特別感謝那些在這一特殊時期幫助我的朋友們,一句話、一束花、一個建議、一聲祈禱,是真正的雪中送炭,讓我擦幹淚水,繼續前行。

 

當所有的檢查都告一段落,依母親的話“不用再受罪了”,醫生的診斷也出來了:帕金森綜合症造成的體位低血壓(一站立血壓就下降很多),以及自身的高血壓。這是一對矛盾體,按照醫生的話來說,如今的醫學世界裏沒有治愈這疾病的神奇藥物。 

 

母親出院了,醫院將她安排到一個像“家”一樣的康複療養中心,環境清幽,中心的服務人員看起來挺親切的。最重要的是,親人們可以陪護,母親的情緒趨於穩定,病情有所緩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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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馬爾克斯曾寫過:父母健在的話,你與死亡之間有一層墊子,當父母離開以後,你就直接坐在死亡上麵了。

 

感謝母親給我機會了解到老年人的世界,這是每一個人都要麵對的難題。在開車去探視老人的路上,我傻傻地問先生:為什麽會有生老病死?先生很淡然地說:自然規律,人老去,才可以為新人騰地方,否則地球上太擠了。

 

我想自己應該成長為一棵大樹,困難就像那藤蔓纏繞著樹、想讓樹窒息,我要張開臂膀,擺脫憂鬱,選擇堅強,努力向上,盡心盡力陪伴父母。

 

最後,推薦一本好書:Being Mortal: Medicine and What Matters in the End by Atul Gawande. 我看中譯本也有了,叫做《最好的告別:關於衰老與死亡,你必須知道的常識》。

 

我摘抄一段:

2008年,美國全國抗癌協會(Coping With Cancer)發表的研究表明,使用機械呼吸機、電除顫、胸外按壓,或者在臨死之前入住監護室的末期癌症患者,其生命最後一周的質量比不接受這些幹預措施的病人差很多。而且,在去世之後6周,他們的照料者患嚴重抑鬱的可能性大了三倍。對大多數人來說,因為不治之症而在監護室度過生命的最後日子,完全是一種錯誤。

 

如何保證生命的質量與生命的尊嚴,安然走完人生,是一個很好的課題,也是一個沉重的話題;慶幸的是,我正在實踐中,並願與你們分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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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恩的心  感謝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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