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常有人說中國存在一個底層社會,每當我聽到這話,我都想踢他們。中國的底層不是社會,是叢林。所以,我今天就跟大家說說什麽是真正的底層。
剛來深圳,有那麽一陣子,我是在深汕公路旁邊的銀龍工業區旁邊的一個叫做新大坑的地方租房子的,在這裏,我見到了太多的底層。而他們的生存,完全不是我們能想象的。
那時,我住在一個農民房的一樓。某天早上,我上廁所。忽然聽到陽台那裏有動靜,我一看,原來是一個長得像油畫《父親》那種麵孔的拾荒者在拿杆子挑我的T恤,在此前兩天,我已經丟過一件一百多塊錢的T恤了,所以,我就很生氣,出去抓住了他。我問他住哪兒?他指了指前麵,我說,你帶我去你家看看。
於是,他瘸著腿帶我去了他家。到了他家,整個房間沒有下腳的地方,而我那件丟失的T恤,正穿在他兒子身上,已經髒得不成樣子。我問他為什麽要偷我衣服?他說,孩子沒衣服穿。再細問,他是廣西白色人,小時候家窮,孩子發燒沒錢治變成了智障。他帶老婆孩子來深圳打工,開始還行,但是,後來摔斷了腿,在床上躺了大半年,結果,老婆跑了,他隻好帶孩子撿垃圾。關鍵是,我以為他很老,仔細一問,特麽比我才大三歲。麵對此情此情,我怎麽辦?不但不能追究他偷我衣服的事兒,我還留了二十塊錢給他。
因為窮,所以孩子沒衣服;因為孩子沒衣服,所以偷,偷誰?偷同樣的窮人。他是遇到我,如果遇到別人,人家會不會揍他一頓?
在新大坑我還認識了個洗頭女,將近四十歲,還每天去洗頭房上班。我問她為什麽不找個其他事兒?她苦笑道,這個歲數還能幹嘛?她的命運很悲催,因為家裏有個智障哥哥,很小的時候就被強製嫁給一個智障,就因為智障家的妹妹答應和她哥哥結婚。結果,生了一堆孩子,而且,那個智障又不知道跑哪兒去了。孩子們要上學,她就不得不出來做洗頭妹。有次,她坐在台階上抹眼淚,我問她怎麽啦?她說孩子上學學費交不出。我給了她五十塊錢,她非要跟我睡一覺,說不能欠我的。我拒絕了,不是說我嫌她年紀大,那時我才三十三歲,而是我覺得我如果跟她睡了,我就是畜生。
再後來,洗頭房不要她了,我在龍崗雙龍立交橋那裏看她拉客,我在想:她都這麽大了,能有人光顧嗎?對於這個女人來說,她從來沒有生活,隻有生存。不能跳躍,不能奔跑,隻有在生活的泥潭中渾身髒汙向前爬,直到爬不動的那天。
在新大坑那段時間,我見過兩個拾荒者為爭一個垃圾桶大打出手;我見過一對開著一輛麵包車在外麵做樓頂補漏的夫妻因為搶了同行一樁生意被人家砸爛了車窗;我見過媽咪因為沒有給黑社會進貢而被打得大小便失禁;我見過妻子去銀龍工業區門口拉客,丈夫給站崗;我見過太多的底層因為一點小事就動刀子......底層人的悲慘你無法想象,命運稍微開個小小的玩笑,底層人隨時都會搭上一條命。
我媽因為糖尿病並發症要去世的那大半年,我幾乎是在東北度過的。在東北的醫院,我見過了太多的人情冷暖。有次,我媽有個臨床,從農村來,病情跟我媽差不多,年紀也差不多,就是有點肢體壞死。可是,隻住了十幾天院,就堅決不住了。為啥?他家因為他的病已經欠了一屁股債,子女又都是普通農民拿不出什麽錢。他出院沒幾天,就去世了。他住院期間,我看到了他子女之間的那種冷漠,甚至仇恨,這跟我家三兄妹合力盡量救治我媽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為什麽會這樣?因為,東北有句話,叫窮zangzang,意思是越窮越zangzang(吵架)。他們家的幾個子女就處於這種狀態,為了你多出十塊,他多出二十整天zangzang。他們為什麽會這樣?兄弟姊妹之間就像仇敵?其實,這就是環境所致。像我家三兄弟經濟條件不算好也不算壞,尚且被老人的病拖得精疲力盡。而他們那樣的家庭,完全就像是進入溺水狀態,他們都累了,掙紮都沒有力氣了,隻能任由自己向黑暗的水底沉淪。對於我媽這個病友和他的家庭來說,他們的人性就像是沼澤,掙紮會死;不掙紮還會死。
設想一下:當你有天一覺醒來,自己因為糖尿病雙腿潰爛了,身邊的女人木訥而難看,做的飯難吃得要死,你的鄰居不是拾荒者就是拉客女,再不就是算命先生或者是醉漢,你會不會感到自己進入了某個電影情節?而這些——隻是萬千底層國人的日常罷了。
底層的生活永遠是沒有起色的,永遠是穿最低劣的衣服,永遠是吃最差的食物,永遠是會接到家裏要錢的電話,永遠是一不小心就被臭罵一通,甚至莫名地挨刀子.......底層,是一個存在於城中村、馬路邊、窩棚裏、集市上、洗頭房......不堪入目卻真實無比的叢林,那裏充斥著各種卑微甚至卑賤。他們無法發聲,注定被這個時代忽視。
我曾在龍崗羅瑞合問過一個鄰居:你這樣的生活有意義嗎?他喝著四塊錢一瓶的沱牌酒,瞪了我一眼,說:這話說的,沒意義就不活了?沒意義也得活著;因為我死了,老婆孩子就更活不成了。所以,別跟我談底層社會,我是從那個叢林裏出來的,我從沒看到那裏有一般社會的道德與良序,我看到的隻有掙紮求生,隻有弱肉強製,隻有你爭我奪,隻有醜惡和不堪......
作者: 熱思維